那麼多的人，都達成了默契，無一人發出任何聲響，所以，明月窸窣的哭泣之聲，便被襯托得格外清晰。
    搖闕的手慢慢從明月的手中抽出，牙關緊咬間手握拳一砸，那上好的雕花木桌竟然裂開了一道縫。
    菊姨往前一步說話，聲音雖是低沉了，但我離得近，也足夠聽清：“搖闕，這件事，你管不了！”
    可搖闕卻一下推開了菊姨，冷笑一聲問道：“菊姨，明月姐姐的孩子……是你弄沒的吧！”
    “除了她，誰還有那個膽呢！”靜寂中，碧彥如此的一聲，顯得格外突兀。
    我移開目光順著聲音從人群中去尋她，站立在連素身後的她，兩眼皆是恨意，與平素全然不同，但與我們初次相逢的場景，卻是一樣。
    想著她身世，這回，我終是懂了，她如此反應為何。
    菊姨沒有搭理碧彥，隻是環顧了周遭了一圈，麵對那麼多人熾熱目光，我不知道是何種感覺，可菊姨還是波瀾不驚，環視而去，嘴角浮起了一層笑：“明月，你可別忘了，你可是謝菊樓的清倌！”
    “清倌”二字，被咬得格外清晰，我一個細想，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搖闕亦是不再多語，隻是牢牢扶住明月不讓她倒下，唯有明月依舊不肯罷休，積攢了那麼些日子的怨氣，今日終於痛痛快快全盤傾吐：“他答應了會替我贖身，他會帶我出去的，那是他的孩子，是你害死了我和他的孩子……”
    “明月，你來這謝菊樓也不是一日兩日，恩客的話，也做得了準？”蘭姨不知何時來的，便說著便將一碗清水朝著明月潑去，“你自個好好清醒清醒吧！”
    那水滴從明月發梢滴答滴答地落下，明月被那突如其來的一碗水愣住，竟果真大半日不曾言語，隻是搖闕立即站立起來，張手護在了她身前，瞪起了雙眼，想要爭辯什麼，可嘴唇喃喃，最後竟是隨了蘭姨的話，勸慰明月道：“姐姐，菊姨她們說得對……你那個孩子……留不得！”
    那話音剛落，明月便是恍回了神，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下子推開了擋在自己身前的搖闕，斷續道：“枉我當……你是妹妹，枉我等你那麼……些日子，枉姐姐一直信任……你，你怎可說出這般……話……旁的恩客或許隻是騙我……可他不會……他說得真真切切……他愛我……他會重新娶我……他對我說再不會……不會負我……他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如此說下去，仿佛果真憶起了當時情形，嘴角竟微微綴出一絲笑意。
    隻是那抹微笑，是否笑過的卻是她的癡傻？
    我將一切看過，卻也隨著菊姨遣散的話回去。
    木質的樓梯隨即便傳來絡繹不絕的沉悶之聲，我緊隨那聲響，一步一步走得堅定，一步一步離明月離搖闕更為遙遠，一步一步將那一場悲慟隻當成一場旁人演繹的戲碼。
    原來，如他們一樣，冷眼瞧過旁人的竭斯底裏，那樣容易。
    菊姨她們依舊停留在大堂，許久，所有人皆散，那大紅燈籠開始灼熱而燃，夜幕而降，又一夜的笙歌而起，歡笑聲從各個房間絡繹傳出，嘻嘻哈哈，將那之前凝結在大堂的哀怨驅散了個幹淨。
    賓客陸續而來，酒香嫋嫋而升騰，醉意蔓延了整個謝菊樓，我站立在自己房間，隔著窗幔看著那一片燈花絢爛，拋去日間諸事，隻是去想：鍾公子，不知今日是否而至。
    我的手攀上窗欞，稍稍用力，便能推開一個縫隙，遠遠瞧上一眼，心中也算是安，可就是那麼簡單之事，我手哆嗦，半晌也不敢著力。
    正猶豫間，幾聲咚咚，像是擊缶之聲，斷續而蕩漾開，沉寂了那些賓客醉言，隨後，樂聲錚錚，比之連素比之我雖差了許多，卻也有了一股清幽之氣，伴隨不時幾下缶音相和，更添了幾分粗獷豪情。
    殿中竟是悄然無聲，隻是那斷續缶聲清晰傳揚，讓我不由得疑惑，如此樂聲，也能震懾全場？
    於是，我終於將窗推開一道縫隙，遠遠觀望，終是清楚，驚豔眾人的，原不是樂聲，而是搖闕的舞技。
    她伴著那幾縷清音腰肢扭動間揚手揮袖，那紅衣黑發翩揚開的風姿卓然，隨樂腰肢緩緩而墜，竟是將大半個身子折了過去，看得我正膽戰心驚時，她猛然折回身子，速速回旋，那長袖將她纏繞成了圈，無數花瓣圍繞著她翩然而落，花止，舞亦止，便是這個當，她一笑間，雙袖往兩側揚起，同時擊缶，又是一陣咚咚音回旋。
    隻見她的舞步，隨樂時而柔媚時而剛毅時而又是剛柔並濟，看得我也不由打心眼裏佩服。
    就在這時，隻見她猛然往上一躍，竟如九天仙女懸於半空之中，抬臂纖纖，遮去半壁容顏，點點碎碎移開衣袖，卻見她嘴角咬過一縷發絲，媚眼如絲，千嬌百媚，整個便是一幅活色生香。
    再緩緩而降於地麵，聲音竟與日間所聞全素不同，言語含香，字字而頓，別說是男子，便是我，心兒也酥軟了七分：“搖闕今日，獻醜了！”
    “都說謝菊樓的四大清倌，個個技藝絕頂，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有人率先開口，之後那讚賞之聲便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多謝各位公子抬愛，搖闕愧不敢當！”搖闕說著，又遮去半邊麵容，更添了神秘，便更是叫男人歡喜。
    可我望著那樣的搖闕，再想日間的她，重重疊疊，根本辨不清誰又是誰。
    但也許，這便是青樓的生活，要想在此安身立命包周全，我或許，亦要學習著如此。
    搖闕獻藝之後，便去會客，廳堂中又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喧雜，隻是那一片囂雜中，任憑我看花了雙眼，再不見鍾公子的身影。
    我合上了窗，心中卻無限空洞開來。
    如若知曉結果若現時，我寧願從未開口說出那樣一句替代之話。
    人世間，或許什麼都可以替代，唯有感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