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樣一個觥籌交錯地，看著那些男子形形色色的笑臉在麵前張揚擴大，將一種決絕之感體會一個淋漓盡致。
    我知曉這裏的繁華愛憐經不起年月，歡聲笑語包含淚眼婆娑；我知道這裏的歡聲笑語是個假，郎情妾意是個虛；我知曉溫柔鄉美人塚滅不了人情冷漠，通聲樂精書畫替不了冷眼相瞧；我知曉女子入此，萬劫不複……我寧願我什麼都不曾知道。
    菊姨的聲音不大，卻若水漣漪層層漾開使得滿座靜謐，屏息而聞：“今個，各位公子捧場，聽聞綺羅姑娘一曲能與花魁娘子相媲美，日後便是要多多關照！以後每月初八與十七為綺羅姑娘的獻藝日，還是依著映眉幾位姑娘的規矩！”
    “菊姨，這規矩是否改改，見個姑娘還需得隔著簾子，還要憑了姑娘的意思，難免無趣，若姑娘瞧上了一個窮書生，難不成菊姨也願做著倒貼銀子的生意？”菊姨話剛罷，底下便有人站起嚷嚷而開。
    “錢三公子這話說得？”菊姨嘴一抿，便是悠然一笑，生出了幾分嫵媚，步履搖曳而去，離他有些近，方帶了幾絲玩笑道：“來我謝菊樓的，哪個不是我菊姨得罪不起的公子老爺啊，怎會如錢三公子這話般舍得讓我謝菊樓做到那賠本生意啊！”
    “嗬嗬，這可難說！”那錢三公子氣勢傲慢，並未被菊姨逼回，揚手一指，所有人目光皆順著瞧見角落間的一介素衣書生。
    我亦隨之而望去，一眼間，我便認出了他，便是他，隔過屏風便能辨出我與連素琴聲的不同之處。
    菊姨臉上有些掛不住，幹笑兩聲，便去吩咐人道：“來人，將這人轟出去！”
    我沒想到菊姨會這樣做，慌忙跨出一步想替那個書生做些什麼，可那人倔強不肯去，嘴中嚷嚷而道的卻是：“為什麼要趕我出去，我是來瞧連素姑娘的，我不走，我不出去……”
    他捧的是連素的場，與我又何幹？
    我退回一步，看著那書生的撲打叫囂和錢三公子仰著脖子的得意，心中苦澀，嘴角竟是笑。
    “住手！”猛然間，兩個聲音從不同的地方同時傳出。
    一個，是那鍾公子一桌的少年，年紀雖輕，但濃眉墨眼，鼻梁堅毅，帶了幾分成熟之感。
    而另一個，從我身後繞去，轉轉於我麵前，灰色的衣衫，若水墨渲染，巧笑倩兮。
    她是謝菊樓的清倌映眉，從我來此，與她相逢不過三次，每一次皆對她的笑記憶尤深。她的笑，比碧彥的更為明豔天真；比扶雅的更為溫婉蕙心；比蘭姨的更為冷峻淺薄；比連素的更為超凡脫俗；比煙霞更為嫵媚風流；比菊姨更為桀驁精明……我不知道為何那樣多的感覺，能融彙交集於一起，隻在她嘴角一個牽動間。
    每一次，她都是一身素色渲染出水墨豐韻，一笑間，令人捉摸不透。
    那相同的兩個字交相附和，早有好事者嚷嚷而去：“難得柳公子來一次，便碰上了咱們謝菊樓鼎鼎有名的映眉姑娘，當真是有緣啊……”
    風月場的女子，早該見慣這嬉笑怒罵；風月場的男子，早捉摸透這媚眼如絲；偏生他們兩個，聞音聊聊，齊齊垂眉，別過那目光相觸，共轉身，故作未聞。
    “梁公子作為謝菊樓的老主顧，這話可算是差矣，難道不知每月十七是映眉的獻藝日麼？”映眉先緩回神，眼角溢笑，言語清冷，罷了，卻是故意問菊姨道：“菊姨你說是否？”
    一事接連一事，事事糾葛，菊姨隻是帶著她的笑一一化解，春雨闌珊，夜色眷戀，那清雨滴答滴答，敲過簷下燈籠，明豔晃晃悠悠，明明是那寂寞春寒景，偏被那瓊液澆灌，堆砌成歌舞升平日。
    菊姨點頭，麵露難色：“映眉，今個是菊姨忘了！”
    映眉點了點頭，並無任何惱怒，往後院而去，衣衫款款，別有一番風情，若說連素是那池中蓮，那麼她便若那崖上蘭，纖弱間帶了剛毅，倔強自生。
    臨了欄杆，她緩緩回過頭，低垂的眉眼對準的卻是那柳公子的方向，又是別樣一笑：“菊姨若給映眉麵子，別將那書生趕出去了！你聽，外麵似乎下雨了呢，淋了雨，怕是不好……”
    菊姨不曾答，她緊了腳步，卻是退出了這繁雜地。
    這舞台擁擠，多少人來了去，去了又來，而此刻，我停留於此，看那戲碼紛雜，卻逃離不去。
    喝酒、吟詩、調笑、怒斥……一眼之間，萬象群攬，我隻是一個擺設，為的不過是那錦上添花。
    “……今日，不知我能否單獨與綺羅姑娘說說話。”我饒有興致瞧著菊姨周旋之時，那鍾公子突然起身而問，扶手間將大杯涼酒撣落於地，隻是字字清晰，音若齒間咬出，辯不出他淚眼朦朧是真醉或假寐。
    “我出三百兩，與佳人一敘。”
    “我出五百。”
    “六百！”
    ……
    有人起頭，那聲音此起彼伏，一一從耳畔掠過。
    或許這樣場景早就在我心頭徘徊，心中早作準備，所以不過如此聽過，竟將那股傷痛壓抑而製，心頭麻木。
    “秦老爺，你不是素來皆捧連素姑娘的場麼？怎麼又瞧中綺羅姑娘啦！”有人聲聲，伴隨過杯盞相碰聲叮咚。
    “仇公子，怎麼，也瞧中綺羅姑娘，故意跟我爭麼？”又有人顯示出一股氣勢，語調懾人。
    ……
    那琴音纏繞分兩股，贏的人，分明是連素，為何卻是這樣？
    “花魁娘子美是美，不免清素了些，這綺羅姑娘模樣也是不錯的！”繁雜中的一聲回應……
    回應的是旁人公子的相詢，還是我心中的疑惑？
    琴棋書畫，縱是精通無雙，可在青樓，知音難覓，尋歡且多，那琴聲宛天籟，引蝶弄清影，唯獨打不動那些俗世男子心。
    我聽過，回身，我想尋覓連素身影，隻是她早已歸了聽琴小築，那一番言論未聞，可她呆在此地如此之久，是否可知？
    我們比試的，原不是琴技，而是容顏……容顏易逝，流水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