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舉起雙手，做了個像是投降又像安撫的動作，“我想人的本能是追求幸福而不是沉溺痛苦，且本能無法改變，病痛還可以治好，你隻是需要一個好的醫生……”他冷笑起來，“對，我是有病，我的世界堅壁清野乏味無聊，但我既沒有求別人進來也沒有推開門去膈應人，你也不用因為我跟那個人長了張一模一樣的臉，就把你的耐性和關心移情到我身上……”說著這些傷己七分三人三方的話時，他突然明白自己對“夢中人”的麻木其實隻是一塊遮羞布，掀開來裏麵是赤裸裸的羨慕和嫉妒：明明看上去都一樣的，為什麼那些“自己”有人愛有人恨，真正的自己卻什麼也沒有？
    男子試著解釋，“我真心把你當朋友，不是移……”，他懶得去聽，人世間那些飽含關懷和喜愛的眼神何時曾落在自己身上呢？男子說沒有，但在剛剛的取指血時，他預備了小刀一開始卻沒掏出來，其實是一時恍惚把自己當成那個人了吧？那個人出於道士身份所以咬手指咬得熟門熟路，普通人當然做不到。
    自己可不是他那個如弟如友如徒的知己，隻是一個討人嫌的病人罷了！
    “生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是人都會得病，人的身體會得感冒這樣無法根治的小病，會得過敏這種急性病，也可能得胃病這種慢性病，我想精神也是一樣的，短時間的抑鬱就像輕感冒，等等自己就會好；突然間暴怒是受到過敏原刺激，而你隻是有一點小‘胃病’，看看醫生吃點藥，調節調節總會痊愈的。”男子的話像一個弧線球，委婉地正中命門。
    他慢慢變得平靜，對方的話將他從自我否定的情緒裏拉了出來，“對不起……”男子擺手，“應該說抱歉的是我……我留在這的時間不多了，也沒什麼能幫到你……”他笑了一笑，抬起頭，“我想問你最後兩個問題。”
    “一個人養了一隻毛毛蟲，她想讓毛毛蟲早日變成蝴蝶，並能飛得更好更遠，卻不小心傷到蝴蝶的翅膀，那麼她應該被原諒嗎？”
    “還是那個人，她出於好的目的卻造成不好的結果，然而在蝴蝶遭遇危險時，她用自己生命延續了那隻蝴蝶的生命，那麼她應該被原諒嗎？”
    其實這兩個問題他曾在讀者間做過調查，第一個問題大部分人持不該原諒的態度，但兩個問題疊在一起時，多數人持“應該原諒”。
    男子久久沒有回答，因為不管選擇原諒還是不原諒，其實都沒有觸及問題的核心。突然間，男子趕到一陣昏眩襲來，眼前的一切變得扭曲而模糊—這是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預兆，男子扶住額，吐出最後一句不算答案的答案。
    “我隻希望那隻蝴蝶能夠快樂。”
    他偏過頭，沙發上男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了，隻有一隻破破爛爛的布偶證明這一切真的發生過。
    黑夜全麵來臨，眾生皆在它的臂彎中進入夢鄉。臥室裏，他躬下身子在床頭櫃裏找出一隻相框，裏麵是自己和母親唯一一張合影，他清楚地記得，是他在初一期中考考了全校第一後，母親終於答應帶自己去遊樂場，在一家快照亭照的這張照片。
    “你生來就比別人笨，再不比別人努力，就一輩子做墊腳石吧。”“參加運動會長跑？你期中考考成這樣，怎麼還好意思去那麼多人麵前丟人現眼？”“出黑板報？積極打掃衛生？都是些別人不幹的活，你以為老師真在表揚你啊？你就是個傻子，被人賣了還替人家數錢！”
    “早知道不帶你出去，你沒見著人家小強媽媽那笑話的眼神！”
    他使勁甩甩頭，讓這些回憶沉回腦海的底層，另一些不太清晰的記憶泛上來：後來母親也發現自己兒子有些不對勁，但她認為是兒子腦袋哪塊區域發育得不好，便帶他去離家很遠的一家醫院檢查，什麼也沒查出來；再後來，她孤身去什麼山什麼廟拜訪活佛還是道士什麼人，得了兩句讖言：“二十有三禍星至，事若過二夢莫醒。”回來就得了怪病，說是強問天機的報應。
    他想起男子最後的話，“我希望那隻蝴蝶能夠快樂。”已經折斷了蝴蝶的翅膀，卻又費盡力氣讓一輩子隻能在地麵爬行的蝴蝶能活得更久，與其說是罪孽之後的救贖，不如說是酷刑之上的酷刑吧？
    這樣苟且偷生的蝴蝶，不如徹底忘掉自己，在夢中做一隻遊魚，快樂著遊魚的快樂，悲傷著遊魚的悲傷，生活著遊魚的生活。
    他也明白了為什麼自己試著第二次扭轉夢境時就會頭疼，原來像讖言中說的：隻要有第二次就永遠陷入夢境不再醒來。但要感謝上天，自己擁有再一次改變夢境的機會，這一次，自己一定要大家都幸福。
    他“刷—”地拉開長久閉合的窗簾，窗外樓宇層疊，車水馬龍，如此鮮活的，充滿生欲的世界，但他已毫不留戀。
    月光似一隻微涼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床上的人。
    祝今夜好夢，惟一的蝴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