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敏感地注意到義父眼裏瞬間閃過的憂色，黎夕心裏湧起強烈的不安。難道爹不願滅西盍，不願為自己報仇？還是他與參橫之間發生了什麼……一念至此，黎夕又狠狠罵自己，怎麼可以胡亂猜疑他？那樣是對他的褻瀆，黎夕，你真該死。
    莫靜塵抬眸看他一眼，這孩子一定恨死了參橫，必欲除之而後快吧？可我已在心裏答應了燕卿，答應那個善良的人，實現他唯一一個簡單的心願，是我欠他的。
    “我沒事，吃完飯，我慢慢跟你說。”
    吃完飯，兩人躺到床上，莫靜塵覺得自己的體力已恢複不少，他靠在枕上，自由地舒展了一下四肢。看到黎夕就在身旁，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瞳孔中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像無數星子落入湖中。他在笑，喜悅中帶著些許迷離，如同一個做夢的孩子。
    果然隻要在自己身邊，這孩子就會變小。莫靜塵想著，心裏仿佛有一汪湖水蕩漾開去，溫暖而滿足。他一把攬過黎夕的肩頭，像對一位朋友：“來，躺下，爹跟你講這趟經曆。”
    唯恐黎夕產生負罪感，莫靜塵沒有提到自己中毒的事，將他在戰場上的意外狀況一帶而過，隻說自己運功時出了岔子，瞬間氣血逆流、天旋地轉。
    然後講到燕卿，講到他與參橫的故事，莫靜塵的目光情不自禁變得柔和：“他比爹小兩歲，善良溫柔的男子，總是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從不懂得傷害別人。他喜歡參橫，又小心翼翼，不敢流露自己的感情。參橫對他來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他隻是個沒有地位的男寵，他用仰視的目光看他，那樣無奈，那樣不對等……”
    好像有什麼重物突然撞在黎夕心上，黎夕痛得心髒收縮了一下。他側過身來，怔怔地看著莫靜塵，喃喃道：“爹讚同他麼？身為男子，卻這樣癡迷著另一個男子。爹不覺得這樣的行為……可笑又可悲麼？”
    低低的聲音，迷茫的表情，像一個失去了方向，在黑暗中徘徊的孩子，那雙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幽幽浮動，看不真切。
    莫靜塵恍惚了一下，這孩子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啊，怎麼今天聽到燕卿的故事，他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輕輕搖頭：“不，我不覺得他可笑可悲。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道理的。當你喜歡上一個人，你不會在乎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販夫走卒還是王孫公子，你隻是喜歡他，隻想與他白頭偕老、不離不棄。甚至一生不夠，還要生生世世，就像爹對素顏……”
    黎夕心頭劇痛。
    “即使她不在了，也仍然活在爹心裏。爹與她錯過了今生，便隻有期許來生。”眼裏閃過一絲痛楚，莫靜塵低沉下聲音，把自己的情緒悄悄掩過，“燕卿，他隻是喜歡上了一個男人而已，何況這事在他們西盍不算禁忌。”
    在西盍不算禁忌，可在天朝大胥……何況你還是我的義父，你還有三生相許的女子……
    黎夕閉上眼，痛楚如潮水般漫過胸膛，淹沒了口鼻。他勉強壓住心口一波波的抽痛，聲音帶著絲絲顫抖：“爹，你講下去吧。”
    直到莫靜塵講到辟毒珠，講到穿過一線峽，走過幽林，黎夕聽得驚心動魄。他自己也曾想走那條絕徑，卻沒想到最終自己沒走，義父卻借以逃出西盍。那是個險象環生的過程，可莫靜塵用平靜的語氣緩緩陳述，淡定之極。
    黎夕終於明白，為什麼義父出現時是那樣一種虛脫的狀態，他在那條路上耗盡了內力，方能保得平安。恐怕，也隻有義父這樣懷著絕世武功的人，才能順利通過那場考驗。
    莫靜塵帶著放鬆後的疲憊再次睡去，黎夕卻睡不著。他在黑暗中看了莫靜塵很久，那顆年輕的心膽怯地驛動著，敏感的觸須長在心的周圍，想要伸出去觸碰另一顆心，卻猶豫著，欲伸又縮。輕輕顫栗，止不住疼痛的感覺。
    嶢穀關內，另一個人也在失眠。參橫因為受了內傷，太醫給他藥裏加了安神的成分，他服過後便沉沉睡去了。臨睡前眼裏閃動著灼灼光華，念著莫靜塵的名字，從咬牙切齒到惴惴不安，最後燕卿聽到他用極低的聲音呢喃：“靜塵，你在哪裏……？”
    聽到他粗重的呼吸，仿佛猶帶著白天的不甘，燕卿為他拉好被子，睜著眼睛看著床頂。眼睛幹澀，是失眠導致的結果。
    很久，很久，他眼前浮現出莫靜塵那雙溫潤清亮的眼睛，耳邊響起他說的話：“你太善良，也太柔弱，男子漢大丈夫，應該為自己活，活得頂天立地。試著在他麵前有點骨氣，也許，他會因此改變。記住我說過的話……”
    骨氣這種東西，自從喜歡上參橫，他早就把它丟了。盡心盡力服侍他，不爭寵、不獻媚，隻是安靜地、像影子一樣待在他身邊。除了服從他的命令，他不知道他還能做些什麼。
    靜塵哥哥，你是強者，你可以主宰別人的生死，掌控自己的命運。而我，自從認識他，我就困在他編織的網裏，沒了自由。
    想到明天的戰爭，他害怕了。莫靜塵的武功，這世上恐怕無人能敵。嶢穀關就算是天塹，也擋不住莫靜塵的鐵騎。大王他，真的要為這個不喜歡他的男人毀了自己？
    他恨自己懦弱，懦弱到不敢勸阻他一句。
    第二天，參橫果然下令出兵，西盍的軍隊再次兵臨城下。澶關卻城門緊閉，靜悄悄的沒有動靜，隻有那麵“莫”字旗在風中飛揚，展示著傲人之姿。
    莫靜塵全不管西盍兵叫陣，因為莫驚風已經來到澶關。
    莫驚風風塵仆仆趕來，卻不想在接駕的隊伍中看到了那個一身白袍的熟悉身影。
    “皇兄！”莫靜塵撲跪在莫驚風馬前，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臣弟驚動聖駕，勞皇兄禦駕親征，臣弟該死。”
    龍袞寶冕的天子從馬上飛身下來，拉起莫靜塵，不顧周圍無數雙眼睛看著，一把將他抱進懷裏：“五弟，你回來了？你平安無事？朕日日憂心，馬不停蹄地趕來。卻原來你已經安然歸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感受到投注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充滿關懷，莫靜塵的心裏湧起暖流，他把莫驚風請進帥堂，重新見過禮，簡短地將自己被擒與逃脫的過程講了一遍。
    在他的陳述中，莫驚風的臉色越來越冷峻，沒有注意到莫靜塵帶著些許不安看著他，他目光一凜，沉聲道：“參橫竟敢抓走你、折磨你，他辱朕的五弟，便是辱朕、辱大胥尊嚴，朕絕不能饒他！五弟，既然你沒事，朕命你立刻發兵攻打西盍，踏平西盍，再來複旨！”
    “皇兄！”莫靜塵跪下，懇求地看著莫驚風，“請皇兄屏退左右，臣弟有話，單獨向皇兄稟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