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第一人 百花樓:木槿(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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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前,皇後木氏所生的太子不被先帝靜宗所喜,木家堅持立嫡立長,成為太子的後盾。另一大貴族周氏嫡係出身的宰相周允,揣度先帝之意,諫言改立已故靜貴妃姬氏所生的二皇子鄧齊為太子。
    朝議上並沒有得出結果,周氏支持二皇子鄧齊與庇護太子的木氏作為兩大對立集團相抗爭的既成事實卻在此時徹底彰顯出來。
    幾天後,周允在回府途中被暗殺,凶手逃逸,一切矛頭都指向太子和木氏,因為,除掉周允能夠獲利的,隻有太子和木家。
    嫡係遭到殺害,周氏群情激奮,紛紛上書要求靜宗審查最大的嫌疑人太子。
    最終,承受不住壓力的太子與木氏聯手,先下手為強,在郊外起兵叛亂,準備逼宮奪權。然而,首都皇城的守衛乃重中之重,內有身為二皇子鄧齊心腹的郭子英控製禁衛軍,外有周氏出身的名將周時泰布防。
    太子很快兵敗,上謝台而自刎,木氏也因此傾塌。
    沒有人後悔,奪取權力的道路上,成王敗寇,沒有人有時間和閑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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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槿記得,那一天,槿花盛開的夏日清晨,傳旨的宮人來到木家,那麼多的白綾和毒藥。
    木槿睜著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裏麵是從未有過的失神,沒有驚恐也沒有悲傷的情緒,而是讓人難以置信的空洞和虛無。
    族人們並沒有畏懼和慘叫,每一個人都是那樣從容赴死,是的,一個接一個的,死在槿兒眼前,離開她去到一個她所不能觸碰的地方,陰陽永隔。
    槿兒懂得死亡的含義,再也見不到,再也不能碰觸,再也不會活動起來,死亡代表的是無盡的冰冷與孤獨,不論對逝者,還是生者而言。
    木槿正是那樣,看著死亡一次又一次高密度的發生,看著自己珍貴的東西一點點流失,看著自己如何一點點變得孤獨,淒慘,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夕陽西沉的時候,所有的白綾和毒藥都用完了,除了木槿,木氏再無生者,木槿空洞的眸子裏,如湖水般靜靜映照了木槿花的凋零。
    “愁心自惜江蘺晚,世事方看木槿榮。”
    隻有一次,母親去世的那天,木槿隱約記得,她偷偷看見,父親一個人,獨自吟誦著這句內含自己名字的詩句,那個時候,那位高傲矯健的父親的背影,竟然顯出了一絲無可奈何地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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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木槿卻沒有被殺,靜宗以其未成年,免死罪,沒入官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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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倒台,木氏滅門,沒有一個人敢求情。隻有剛滿十三歲的鄧淩,冒著瓢潑大雨,整日整日跪在最疼愛他的父皇的宮門前,隻求他留下木槿一條命。
    淩兒從不後悔,即使父皇終於狠不下心出來見他後,便是一個巴掌將他打得摔了下去。因為在這樣的發泄之後,先帝滿足了淩兒唯一的願望,其借口是木槿尚未成年。
    女子十三歲成年,十五歲可行婚嫁之禮,當時的木槿,距離行成年禮隻差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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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兩個月,被送到百花樓的木槿一語不發。
    那時的木槿,腦子裏不能思考,心也仿佛凍住,一切都停滯了。
    不僅僅是失語,她一點聲音也沒有,周身散發的是一種死一般的寂靜。槿兒也沒哭過,她似乎失去了悲傷的力氣,失去了所有思考的力氣,連眼淚都流不下來。她隻是安靜地在那裏,仿佛一個人偶,沒有任何思想。
    別人要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引她去哪,她便去哪,就像一個人偶一樣,一個乖巧可愛絕美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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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淩被盛怒的先帝禁足兩月,禁足令剛解,他便毫不猶豫地生平第一次去了妓館。
    在百花樓見到槿兒時,淩兒哭得一塌糊塗。因為不論他說什麼,或者是他痛哭失聲,槿兒都沒有回應,依舊是那雙絕美的水汪汪的眸子,卻沒有一點神采,空洞地不知看向何處。
    從那以後,淩兒每天都去百花樓,不顧下人的阻攔。每一天每一天都去。
    他一整天一整天陪著槿兒,就像對待那些因病重躺在床上再也醒不來的人一樣,淩兒每天都去陪槿兒說話。即使得不到對方的回應,淩兒也不停地說著。
    淩兒向槿兒講小時候的事情,講外麵的天氣,講哪裏的花好,講從別人那裏聽來的笑話,講市井間的故事和有趣的傳聞。
    終於有一天,淩兒一不小心,講到了齊哥哥。
    小時候一直陪著槿兒和淩兒玩兒,對他倆愛護有加的齊哥哥,也是在皇位爭奪戰中,將太子及其後台的名門木氏鏟除殆盡,手段果決,智慧英武過人的二皇子。
    鄧淩發現,槿兒那數月來空洞虛無的眸子似乎有一絲漣漪一閃而過,便恢複了本來的空洞無神。
    淩兒登時愣住,明明幾個月來,最希望的就是喚起槿兒哪怕一丁點兒的回應,但當槿兒的回應到來,淩兒卻不知該說什麼。
    “槿兒。”
    良久,淩兒才艱難地蠕動著嘴唇,艱難地喚著槿兒的名字,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數月來就像得了話癆病一樣,對著沒有聲響的槿兒說個不停,卻在對方的目光中好不容易有了一絲反應的時候無言以對。
    淩兒隻能微微抬起手,輕輕去撫摸槿兒的麵頰。
    “槿兒。”他艱難地喚道,卻依舊什麼也說不出來。
    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淩兒已經無法堅持下去,他一把將槿兒抱在懷裏,又一次失聲痛哭。
    槿兒再沒了回應,目光中依舊是無垠的虛無。
    鄧淩害怕。
    最希望的,是一切回到從前。回到齊哥哥守著他倆玩兒的那個幸福的時候。
    然而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從齊哥哥決定奪取皇位,一展抱負的時候起,一切都不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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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兒還記得,皇位鬥爭激化之前,對這一切無從得知的他還笑著對齊哥哥說,等自己十五歲成年了,便求父皇給自己和槿兒賜婚。
    淩兒有些害羞,擔心地問齊哥哥:“哥,你說父皇到時會不會同意啊?”
    鄧齊聽到弟弟這樣問,不由露出一絲複雜的苦笑。鄧齊是從小看著淩兒和槿兒一起長大,知道他們的感情的,然他也知道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正是要把這二人生生拆散,看著淩兒眼神中那份真摯和幸福,鄧齊發現自己的心仿佛碎裂。
    無奈,二皇子隻好強扯出一抹笑容,溫柔地對弟弟說:“隻要你的心誠,屬於你的,你自然會得到。”
    數日以後,鄧淩向齊哥哥展現了他的心誠,他徹夜跪在雨中,弱小瘦削的身軀任憑雨水敲打,他的心中卻隻有要保護自己最重要之人的執念。
    淩兒跪了兩天,鄧齊受不了了,偷偷向先帝求情。
    先帝質問他:“齊兒,你要想好了,斬草不除根,是什麼後果。”
    “父皇,兒臣賭了。”鄧齊痛苦地搖著頭,國家的穩固固然重要,但若是丟失了更重要的事物豈不是本末倒置,一心隻想守護親人的鄧齊不能繼續下去,如果有風險的話,到時候,就請這些風險來問問我手中的利劍,看看他們有沒有那個能耐吧——近乎剛毅的決心之下,是鄧齊付出了一切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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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後的一天,淩兒沒有來百花樓,再來的時候,是兄弟二人。
    聽到鄧齊聲音的一瞬間,一直沒有反應的木槿,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槿兒!”淩兒立即衝了過去,他無法體會槿兒的感覺,不知道她是悲憤還是驚恐,以前明明心意相通,現在卻怎麼也走不進她的心,思及此,淩兒內心更加悲痛。
    此時已經被封為太子的鄧齊,看到這樣的弟弟,以及死寂一般的木槿,不由痛苦地閉上眼睛。
    從前的槿兒,總是恬靜地暖暖地笑著,說起話來輕柔又動聽,聲音就像山間的泉,能透徹人的心。
    “槿兒。”鄧齊終於出聲喚了槿兒的名字,自從木家出事以來,數月之中,他們第一次見麵,鄧齊第一次對槿兒說話。
    數月以來,木槿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神采,她抬起水汪汪的明眸,望向鄧齊,通透的眼神並非憎恨或責備,而是一種單純的疑問:‘為什麼,一向淡泊的齊哥哥要奪嫡?’
    鄧齊本以為槿兒不會再像從前那般恬靜溫和,滿以為她會抬起一雙憤恨的眼睛看自己這個害死她全家的人。然而,槿兒的目光卻是那樣毫不掩飾的清澈溫和,並沒有絲毫指責之意。
    “槿兒。”鄧齊不由出聲。
    槿兒的目光卻依然表達著那個單純的問題。
    隻是那樣純淨安詳的眼神,鄧齊竟覺得難以麵對。
    “槿兒,三日之差,我失去了母妃和盈兒。”
    後宮中地位僅次於皇後的靜貴妃姬氏,為人嫻靜淡泊,謙讓溫良,從不與人結怨,深得帝王喜愛。靜貴妃十五歲入宮,十六歲就誕下一子,隻可惜晚出生一步,靜貴妃失去了皇後的寶座,這個孩子也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此子正是鄧齊。然靜貴妃本來恬淡,並不以此為憾,仍舊相夫教子,後來又生下七皇子鄧臻、十三公主鄧盈、十五皇子鄧淩,加上常居宮中的九親王之女鄧紫方以及外甥女木槿,還有偶爾來湊熱鬧的皇帝,八個人演著過家家,卻也過得其樂融融好不快活。
    眼看著鄧齊長大封王,果敢聰慧,出類拔萃,風評日盛,水漲船高,就連皇帝目光中的愛護和讚賞也日漸明顯起來,朝堂上,一股二皇子取太子而代之的猜測蔓延開來。鄧齊想保持一直以來的安穩日子,沒有理會流言,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不久,靜貴妃猝逝,是中毒而亡,十三公主鄧盈也被牽連中毒,救治了一個月,終究沒留住。其後,與公主要好的鄧紫方回九親王府,九親王因辦事不力獲罪,紫方也被沒入官妓。最愛護鄧盈與紫方的七皇子鄧臻遷居私邸,不願回宮,那年他還不滿十六歲。
    沒有任何證據,調查全部進入死胡同,對外隻得隱藏了真相,然而鄧齊明白,毀掉這一切幸福的,是太子的母親,後宮之主、木氏出身的皇後,是門閥貴族的爭鬥,更是明明看到危險卻采取了逃避態度,最終讓親人受到牽連的自己。
    從自己的責任中逃避,是不行的。
    不想失去的話,就隻有用手中的利劍去保護。
    當一個人被卷入國家這一巨大的係統,還妄想隻有自己靜止不動,遲早會被碾壓粉碎。
    治國之道,皇位之爭,門閥對峙,這一切,早就已經無法逃離,所有人都不過是可悲的棋子,無法做出選擇,感情也被無視,永遠被利用的可悲的棋子罷了。
    “隻是單純地寬仁容讓,不會得到理解,隻會失去越來越多的東西,一切都不會回來,沒有人能保護所有人,也沒有人能原諒所有人。”鄧齊的話,與其是說給木槿聽,更像是自言自語。
    母妃走了,盈兒走了,臻兒也不肯回宮,紫兒和九叔蒙受那樣的冤屈,這一切,都不過是因為……
    “槿兒,宮廷之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稍有不慎就是無底深淵。我與太子,不,我與木家,注定是一山難容二虎,沒有手軟的餘地。”最終得出的有些決絕的回答,字字鏗鏘,那是鄧齊的決心,即使是一條染血的路,也要走下去,正是王者之風——保護兩個弟弟,保護鄧氏江山,這就是鄧齊的選擇。
    “槿兒。”鄧淩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他能說什麼,說齊哥哥和木家也是各為其主不得已至此?
    鄧淩說不出來。他理解兄長想要保護他們的決心,然而命運對於槿兒過於殘酷,他夾在中間又能如何是好?
    心痛,悲傷,三人同樣。
    不,最痛苦的是槿兒,她現在,一定有太多悲傷的淚水,太多對現實的怨憤了吧。
    她會哭吧,兄弟二人本以為會這樣。
    木槿卻沒什麼動靜,良久,才抬起眸子,竟是笑盈盈地恬靜溫和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說:沒關係了,謝謝,齊哥哥。
    謝謝你來對我說,既然已經解釋清楚,我心裏的結,也就過去了。
    隻有這一個疑問,為什麼哥哥要做得這麼絕。但是現在,這些都可以付之流水了。
    ——數月以來內心中的疑惑,槿兒正是在等著齊哥哥來給她一個解釋。
    對槿兒來說,不論多麼大的事,隻要你好好的過來,對我把事情說清楚,那就足矣。
    如此地善於原諒,如此地容易原諒。
    不,或許連原諒都不是,也許木槿從不認為誰做錯了,她隻是承載了一切,笑著麵對每個人,溫柔地對待世界。
    即使在聽到了鄧齊一番沒有人可以原諒所有人的言論之後,依然露出了笑容。
    單純的寬仁和善良。
    仿佛大地一般,厚德載物。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有無法消弭的仇恨,木槿的字典裏卻沒有那個字眼。
    解釋了,說明了,就可以讓事情過去,沒有任何虛偽的掩飾,單純地淡泊仁厚。
    活著的人繼續活下去,彼此攜手,努力活下去。
    不會怨恨,不會憤怒,對待這個世界,隻有無盡的寬容與溫柔。
    這就是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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