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不能因為我們沒看到，就可以當做沒發生。很多感情不能因為我們沒發現，就可以當不存在。
    溫逍零和鳳清住的房子被整理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一時間，我還以為我走錯房間了。
    溫逍零不應該一向懶散，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等著鳳清幫他收拾嗎？
    我幾次來這裏，看到的都是滿房的汙漬，東一隻西一隻的空著的啤酒瓶，弄髒，弄破了的衣服被隨意地亂丟，任勞任怨的鳳清彎著腰在豬窩一般的房間裏認認真真地打掃。
    鳳清越過我，走進房間，打開衣櫃，裏麵沒有一件衣服，空蕩蕩的，是收拾過了的。
    不會是別人，肯定是溫逍零。
    “可不可以讓我呆一會？”鳳清關上衣櫃門，然後保持著門被關上的姿勢。
    “嗯。”我走出房間，順帶幫鳳清帶上房門，關上房門一瞬間，我看到鳳清閉著眼，抱著自己的手臂，倒在被撫平的床單上。
    身上穿著白得像喪衣的衣服的鳳清，白色的幹淨床單，白色的窗簾，白色的牆壁……那一瞬間，整個房間隻剩茫茫的白色。
    記憶中，溫逍零很少穿過白色衣服，最多的便是黑色。
    白色和黑色，兩個極端，從不融合。
    溫逍零的葬禮很簡單。
    父母早死，親戚朋友又不過是到一下場，露一下麵，意思意思罷了。
    每次鳳清說“他隻剩我了。”的時候，我雖沒否定，但更多的是不屑。溫逍零的狐朋狗友那麼多，缺你一個又能怎麼樣，他一樣能過得很好。如今，我明白了，溫逍零擁有的真的少得可憐。他的世界隻剩一個鳳清了。
    把唯一擁有的存在拒之門外，溫逍零到底在想什麼。
    我們從沒有想過還會有人來。
    是個畫著濃妝的穿旗袍的女子，她走到抱著溫逍零的黑白遺像的鳳清麵前，從包裏拿出一把鑰匙，“你是鳳清吧？給你。”
    鳳清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沒有接，“這是什麼？”
    女子拉過鳳清的手，硬把鑰匙塞到鳳清手中，“溫逍零房間裏有一隻被鎖著的櫃子。打開它。即使是多管閑事，我也認了。我還真沒見過那麼笨的孩子。”說完，就夾著包包，搖搖手，走了。
    溫逍零的房間裏是有隻鎖著的櫃子。
    鳳清從不會去偷看人家不想他看到的東西，所以，即使被鎖著，鳳清也沒有想去打開，看看裏麵藏著什麼。
    那女人知道這件事，一定到過溫逍零的房間。溫逍零這混蛋，還真是濫交，什麼樣的貨色都往床上帶。
    櫃子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不過是一本普普通通的筆記本，陳舊了些。
    鳳清把自己關在房間，想來應該是在看那本本子。
    林影燁說：“我們要不先回去？”
    我說：“不要。”
    我們兩個人就像看門的一邊一個站在房門兩邊。
    總覺得，將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
    房間裏的嘶叫般的大哭聲讓我和林影燁慌了手腳，想進去，才發現房門被鎖了，“鳳清，怎麼了？開門啊！”
    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讓人心落入穀底。恍若小崽子在一場美夢後，發現母親不見了發出的叫喊聲，在呼喚著什麼，悲傷著什麼，遺憾著什麼，也決定了什麼。
    門被打開，鳳清誰也不看，衝了出來，往外跑去。
    “鳳清！這麼晚你上哪去啊？！”
    我從不知道鳳清能跑那麼快，我怎麼也追不上。參加跑步比賽，鳳清一直是墊底的。烏龜爬一樣，別人都跑完了，他還在一步步挪向終點。
    我跑在鳳清後麵，當看到新聞中說的高樓時，我終於知道心中的不安是指什麼了。
    50米的高樓，摔下去，必死無疑。
    “鳳清，冷靜點。”我爬上頂端時，已經氣喘籲籲了，“別幹傻事。”
    鳳清麵向我，離邊緣隻差一步，“蘇宸，我很冷靜。”
    鳳清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卻笑得像個得到了心儀已久的玩具的天真孩子。
    鳳清笑起來很孩子氣，很好看。
    我很久沒有看到鳳清的笑容了，即使看到也不過是很勉強的，很假，假得一眼就能看出來，鳳清一點也不適合假裝。
    鳳清沒有假裝，從心底流露出來的笑意，做不了假。
    鳳清沒有說謊，他很冷靜，他決定了，要隨溫逍零一起去。
    離開這個他生活了18年的世界，離開他的父母，離開他的朋友，離開所有關懷他的人，去追隨一個傷了他，還搞自殺的人渣。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父母？你要讓他們怎麼辦？！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們怎麼承受得住？！”我搬出“孝順”來壓鳳清。
    鳳清把那本舊筆記本當成寶一樣緊緊抱進懷裏說：“我突然有點怨恨他們。雖然我知道，他們是為我好。”
    鳳清的笑容很燦爛，大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形，水粉色的唇瓣揚起，露出兩顆小虎牙。真的很好看。好看得像人們說的天使，純潔幹淨。
    “蘇宸，永別了。”
    鳳清舒展開手臂，身體向後仰去，笑容不變，滿足而甜蜜。微微泛冷的空氣中，我就呆在原地，看著鳳清緩緩倒下，又仿佛看到溫逍零也帶著同樣滿足的笑容，從鳳清所站的位置，用相同的姿勢，直直墜入沉默的空氣中……
    我反應過來跑到樓下，暗夜中，隻能見到那團血肉模糊地形成的人形，和一本被血染紅的筆記本。
    明明剛剛還在和我說這話，下一刻，就是一具屍體。人類，很脆弱。
    那筆記本不過是溫逍零的日記，可是，日記的內容，足以改變我們狹隘的認知。
    當我所認為的對忽然成了錯，所認為的壞忽然成了好時，若說不震驚是騙人的。
    前半本平平淡淡，是溫逍零高中時一些生活瑣事，直到……
    “4月8日；晴
    我覺得我得了什麼病，看到鳳清居然會覺得很誘人，想抱一下。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把鳳清看成女的了？搞什麼東西啊！煩死人了！
    …………
    4月12日；陰
    我慘了，我肯定是喜歡上鳳清了。我死都不會想到我會喜歡上男人，喜歡上我哥們。鳳清知道後，會不會覺得很惡心，會不會疏遠我？我真他媽的變態。惡心！惡心！真惡心！惡心惡心……
    …………
    4月28日；多雲
    我喜歡上一個人，碰巧他和我同性。嗯……要不要告訴鳳清呢？那個呆瓜肯定以為我在開玩笑。算了，還是別告訴他了。偷偷喜歡好了。大不了我一輩子不娶老婆，單戀他一輩子。”
    次年…………
    “6月15日；暴雨
    我偷親了鳳清。被鳳叔看到了。鳳叔打了我。氣得不輕啊，能用上的全用了，拖鞋、衣架……力還不小，現在還很疼。鳳叔罵我是變態。是啊，我是變態，居然對鳳清有那種肮髒的念頭，真是變態到了極點。”
    紙張有幾處被戳破，想來，溫逍零那時定然很激憤。
    “6月16日；小雨
    鳳叔找我談了談，說是談，其實說警告更合適，警告我別再糾纏鳳清，我這樣的變態離鳳清越遠越好。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
    6月29日；晴
    鳳清問我為什麼總躲著他，他是不是做錯什麼了？我說沒有。鳳清什麼都沒錯，錯的是我。
    …………
    7月6日；晴
    我開心的瘋掉了。鳳清和我表白了。他說他喜歡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我故意說給我三天時間，看他臉紅的樣子覺得好可愛。我覺得我像個姑娘家，很害羞。嗬嗬，沒辦法，太突然了，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的鳳清說喜歡我。喜歡我哦！
    …………
    7月9日；晴
    鳳叔找上門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他說我迷惑了他兒子。鳳叔又對我一陣拳打腳踢，我沒有反抗。我想鳳叔是把能罵人的話全用在了我身上。鳳叔說得對，我配不上鳳清，一個死了父母，全靠救濟的人根本和乞丐沒有兩樣。鳳叔打夠了，又哭著跪下來求我，求我放過鳳清，他就鳳清一個兒子，別帶走他。同性戀三字，鳳清擔待不起。鳳清還有美好的未來，他不可以就這麼被我毀了。鳳清那麼善良，如果我硬要他和我在一起，他即使不愛我，也不會拒絕，他從不會讓人為他傷心，更別說我是和他一起長大的人，他是個傻子，傻到不行。他會犧牲自己來成全我。我，不能害他。不可以，絕對不行。他應該自由自在地活著，笑著，不被責備，不被辱罵，不被歧視。我絕不可以毀了他，不可以，不可以……”
    釋然的語氣，然而被淚弄花了字跡泄露了主人的心情。我可以想象到溫逍零邊捂住嘴，努力不哭出聲來，一邊止不住地流淚，一邊寫著“不可以”。
    根據日期，溫逍零說自己喜歡上鳳清竟是6年前，而鳳清意識到自己喜歡他，為了他與家裏人決裂是5年前的事。
    我沒有想到，在這場情愛中，竟是溫逍零愛得更早，更徹底。
    為了心愛之人，做出種種讓心愛之人厭惡自己的事，溫逍零對自己若不是夠狠，是堅決做不到的。
    在鳳清與溫逍零斷了聯係那晚上，溫逍零在自己的日記本上沒有別的，就密密麻麻寫滿了“髒”字，雜亂無章。每個字都很用力，穿透了幾頁紙。
    最後一篇看時間是在溫逍零跳樓自殺的晚上寫的，從開頭到結尾，寫的都是“鳳清”，規規矩矩，每一筆，每一劃都寫得很溫柔。溫逍零的字很漂亮，寫的“鳳清”更是讓人讚歎。
    鳳清，鳳清，鳳清……每一個字都承載了他滿滿的愛戀，滿滿的思念，滿滿的不舍……
    溫逍零，從不是無心之人，而是個癡情種。
    鳳清愛得很純粹，純粹地愛，純粹地分，純粹地追隨，不顧一切，不拖泥帶水；而溫逍零愛得很矛盾，他想愛，又不敢愛，想說，又不敢說。他把鳳清沒想到的，沒算到的，全替他打點了。他愛得太過深沉，顧慮得太多，而忘了愛情其實不過是一句喜歡，一句承諾。
    忘川河邊，有個黑衣少年被手，低頭，來回徘徊著，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在等人”。
    我牽著一個少年的手，立在黑衣少年對麵。我身旁的少年一看到黑衣少年就止不住笑了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鳳清，準備好了嗎？”我對我身旁笑得甜甜的少年說。
    鳳清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對著黑衣少年喊道：“溫逍零。”
    黑衣少年聞聲而望，看到鳳清一愣，一喜，轉而又板起了臉：“你怎麼來了？你……”
    鳳清撲到他懷裏，打斷了溫逍零的話，“小零，我愛你。我們在一起吧。”
    溫逍零低罵一聲“笨蛋”。口中喋喋不休地罵鳳清辜負了他一番苦心，嘴角卻不自主地揚起，抱著鳳清的手臂也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真真是個口是心非的主兒。
    星光璀璨，如你笑顏。
    ——執著之璀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