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安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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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國棟有四個孩子,兩兒兩女,都是雙胞胎,兩個兒子一個叫馬列,一個叫馬寧,和我在一個班,兩個女兒一個叫馬建,一個叫馬新,才一歲多。馬國棟的妻子安琪是公司財務科有名的鐵算盤,業務上呱呱叫,公司先後換過幾任財務科長,業務上都不如她。她一直覺得自己是當財務科長的料,可是每次提拔新人都輪不到她,心裏很不服氣。她覺得自己不是黨員,組織上不能把公司的財務機密交給她,所以才不讓她當科長,於是就積極爭取入黨,申請書寫了不少次,先後換過幾個培養人,每個培養人和她談話時都說她身上小資味太濃,還需要好好改造,真正使自己和工人階級打成一片,融為一體。安琪是在上海的裏弄裏長大的,吃穿上的確比一般的工人要講究,加上他們是雙職工,孩子又少,生活條件和普通工人相比可以說是天上地下,所以,要去掉她身上那點小資味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安琪認為這不過是表麵的說辭,實際的原因是由於馬國棟的家庭出身不好。組織上對爭取入黨的人都進行了外調,每次外調馬國棟家裏的社會關係都搞不清楚。安琪的家庭出身是城市貧民,家庭和主要社會關係都清清白白,因為受到丈夫的牽連而不能入黨,心裏便漸漸生出一些對馬國棟的埋怨,這種埋怨並沒有帶到嘴上來,但是夫妻之間任何一點情緒的變化都瞞不住對方,馬國棟能從她那哀聲歎氣的表情中清楚地體會到這一點。有時他會勸勸她,說:“入不了黨就不入吧,別老放在心上,你我都是靠業務吃飯的,你看我不入黨不是也幹得挺好嗎?”
馬國棟越是這樣說,安琪就越生氣:“還說呢,你早就應該有個態度了,參加工作這麼久了,也不寫個入黨申請書,人家會怎麼看你?”
馬國棟道:“我寫有什麼用?你看我這樣的家庭出身,有可能入黨嗎?如果說你入不了黨是因為我的家庭出身連累了你,那麼連你都入不了,我就更沒有可能了。”
“入得了入不了是組織上考慮的問題,寫不寫可是對組織的態度問題。”
“我對共產黨是什麼態度,從我給兒子起的名字上還看不出來嗎?”原來,馬列和馬寧的名字是用列寧的名字拆開來的,馬列的名字裏還暗含著馬列主義;而馬建、馬新的名字又含著建設新中國的意思。
“我看你還是寫一個吧。那樣豈不是表達得更清楚?”
“我不寫,我不想去討那個沒趣。”
每次話一說到這裏,兩個人就陷入了沉默。慢慢地,兩個人心裏就有了一些隔閡。馬國棟看不慣安琪那種見了黨員就巴結的樣子,覺得那樣有點太下賤,安琪也覺得馬國棟對她的工作不支持,對她的思想不關心,兩個人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這次來三線,馬國棟本不想來,他學的是建築學,雖然也屬於大建築範疇,但是與工業建築有一定距離。工業建築講究實用性,而缺乏藝術性,而建築學最吸引馬國棟的,是它的藝術魅力。1958年,他參與了北京十大建築的設計和施工,使他的眼界大大地開闊了,業務水平也有了飛躍性的提高,像他這樣的年齡,在建築學領域還可以大有作為,留在大城市,更適合於發揮自己的長處,而且,臨來之前,北京已經有不少設計和建築單位來要他,隻是石鋼一直壓著不肯放。可是安琪卻鬧著要來,她覺得這是組織上對她的一次考驗,如果過不了這個關,以後入黨就再也沒有希望了。結婚以後,兩個人幾乎沒紅過臉,可是為這事兩個人吵了起來,最後安琪把話都說絕了:“你愛去不去,反正我要去,我已經報了名,你去不去自己看著辦吧。”為此,兩個人的隔閡又進一步加深了。
錦華來到馬家的時候,馬國棟一家剛吃完飯。馬國棟示意妻子把孩子領到小屋裏去,然後給錦華倒了一杯茶,問道:“書看完了?”
“看完了。這故事是真的嗎?”
“這是根據300年前發生在波士頓的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改寫的。作者霍桑是一位在世界上享有很高聲譽的作家。”
“這本書太沉重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不過它給了我活下去的力量。”
馬國棟聽了,感到鬆了一口氣,說:“這就是我給你講這個故事的目的。”
“我要活下去,以贖罪的態度認真改正錯誤,這是我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必須承受……”錦華字斟句酌地尋找著能準確表達自己思想的詞彙。
馬國棟見她停頓下來,便接過來說道:“不!你沒有錯,更談不上贖罪。你說你必須承受,這是對的,人生下來什麼事情都可能遇到,但是無論遇到什麼都不能退縮,都要敢於麵對,勇於承受,但是這不等於你錯了,更不能說有罪。這本書有許多宗教倫理的東西,這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不能生搬硬套,我讓你看它隻是想幫你找到活下去的力量。你千萬不要因為這本書再給自己套上許多精神枷鎖。年輕人戀愛、結婚、生育,都是人生來就有的權利,任何人都無權幹涉。你沒錯,是他們錯了,你懂嗎?”
錦華不懂,瞪著眼睛問道:“是他們錯了?”
馬國棟十分肯定地說:“是。是他們錯了。婚姻法規定,年滿十八歲就可以結婚,你們不是都已經過了這個年齡了嗎?婚姻法還承認事實婚,像你們這樣就屬於事實婚,你們並沒有違反婚姻法,懂嗎?”
“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馬國棟搖搖頭說:“這種事現在到處都是,個人的力量無法與之抗爭,所以隻能承受。但是,你心裏一定要明白,你沒有做錯什麼!這樣,你就不僅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而且會活得理直氣壯,不會覺得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在人前也就不會覺得抬不起頭來了。”
兩次出事,錦華受到的都是來自各方麵的責備,勸解也是以知錯改錯為前題,就連她和祥子做愛的時候,也是擔驚受怕,壓力重重,覺得是在做一種見不得人的事。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在那個年代,馬國棟說出這樣一番道理,簡直是驚天動地,乾坤顛倒了一般,聽著聽著,錦華哭了起來:“原來,原來我們沒有錯……”
“是的,你們沒錯。”
“那我應該怎麼辦?我是不是該去找他們講理?”
馬國棟笑了笑說道:“我想你還不至於這麼天真吧。”
錦華想了想說道:“我知道了,剩下的就是承受了。我能承受。馬總工,謝謝你,你救了我,給了我活下去的力量。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那就好,以後再碰到什麼問題,還可以來找我。”
“那這本書能不能再借給我幾天?我想給祥子看看。”
從馬國棟家出來,錦華看見牛嬸還在門外等她。牛嬸對她還是不放心,從她一出門就跟了出來。錦華看見牛嬸,說:“媽,以後你不用再看著我了,我再也不會去自殺了,我一定好好活著。”
第二天,錦華去找祥子。
祥子本來是分在公司財務科的,受了處分以後,也被發配到工地上學開車去了。工地上沒那麼複雜的交通規則,師傅帶了幾天,簡單地指點了一下,便讓他們自己放手開去了。錦華姐是在拉土方的路上截住他的。
祥子開的是一輛橘黃色泰拖拉,老遠就卷著一股黃煙過來了,快到跟前時才看見錦華站在路邊,一個急刹車,激起一股黃風,迷得錦華眼睛都睜不開了。祥子從車上跳下來,問她:“你站在這幹什麼?”
祥子已經在工地上跑了半天了,頭上,眉毛上都是土,錦華伸出手去替他撣了撣,在過去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祥子現在已經不習慣這種過於親昵的動作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撥開錦華的手說:“小心讓人看見。”
“看見怕什麼?我們是正當戀愛,用不著偷偷摸摸的,誰愛看誰看!”
祥子對錦華的話感到吃驚,說:“你怎麼還不接受教訓呀?往後咱們得收斂著點了,我不是和你說了嗎?在我出徒之前,咱們盡量少在一起,免得讓人說閑話。”
“你害怕了?”
“難道你不怕?”
“我不怕。”
祥子怎麼也想不通,錦華那樣一個聰明靈透的人,怎麼會這麼不知深淺,急哧白咧地說:“錦華,我們現在謹慎一點,還有將來,不能就這麼自暴自棄,把自己毀了呀!”
“我不是自暴自棄,我是在為我們自己鳴不平!”
“鳴不平?跟誰鳴不平?錯是我們自己犯的,處分是自己找的,怨不著別人呀!”
錦華拿出那本《紅字》遞給祥子,說:“你先看看這個,看完再來找我。”說完,錦華轉身走了。祥子手裏拿著那本書,望著她的背影,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錦華本以為祥子看完書很快就會來找她,可是過了一個星期也不見祥子的影子,於是便又到他拉土方的路上去等他。不一會,祥子開著車過來了,看見錦華,他從車上跳了下來,錦華問他:“書你看了麼?”
“看了。”
“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老老實實學徒,認認真真改正錯誤,爭取重新做人。”
錦華一聽,急得都快哭出來了,“看了那本書,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感觸?”
“錦華,生活不是小說,咱們現在要麵對現實,你我已經不是當年在校園裏準備考大學、滿腦子充滿幻想的中學生了,現在我們必須要腳踏實地地麵對生活。”
“你不要這樣教訓我,我也是要麵對生活,可是現在我們麵對的第一個生活問題就是我肚子裏的孩子怎麼辦?”
祥子對錦華這樣一次次不知羞恥地說出我肚子裏的孩子幾個字感到很反感,但是這確實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他以為錦華還會像上次一樣,自己去醫院偷偷把孩子打掉,可是錦華說:不!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祥子一聽,嚇壞了,說:“那怎麼行?孩子生下來誰來養?沒有爸爸算怎麼回事?”
“怎麼沒有爸爸?你不是他爸爸?難道你不想養他?”
“可是我還沒出徒啊!”
“沒出徒怎麼了?你不是說要麵對現實嗎?既然現實已經如此了,我們就得承擔!我要和你結婚,我要光明正大地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要讓孩子一生下來就能看見自己的父親而不用躲躲藏藏。”
祥子對此毫無思想準備,聽了錦華的話,腦袋都要炸開了:“可是萬一要為這事再把我開除了,咱們三口人的生活可怎麼辦?總不能再讓父母養活我們吧?”
“怕什麼,殺頭不過一刀之罪,他們不能一個錯誤處分兩次。退一步說,開除怕什麼?當年你爸我爸不都是闖關東過來的嗎?他們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都能生存下來,咱們這麼年輕,還怕養不活自己?”
祥子搖了搖頭,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錦華抓起他的手說:“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