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幹打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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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沒有電,加上施工設備和材料都還沒運到,先遣隊的工作還不能全麵展開。隻有總工程師馬國棟帶著測量隊從早到晚不停地忙活,其他人沒多少事可幹,劉天明便給他們放了一天假,讓大家休整一下。祥子和錦華利用休息時間偷偷逛了一趟縣城。之所以偷著去,是因為牛叔和姑父把他們管得很緊,看見兩個人在一起牛叔就滿臉的不高興,祥子回去也要挨罵,所以兩個人隻能偷偷來往。縣城在高地東南麵,從公路橋上過去走西門大約五裏路,沿著河邊走,趟河過去走北門,隻有四華裏。他們是從河邊走的。大川城裏的人們也和鄉下一樣,不過星期天,而是按照傳統風俗設有集日,逢陰曆三、六、九,十裏八鄉的人都來這裏趕集,初三、十三、二十三是大集,其餘都是小集。他們去的這天正趕上大集,小縣城不大,擠得水泄不通,街上有賣饅頭的、賣燒餅的、賣榨油圈的,還有賣蕎麥粉兒的、賣漏魚兒(用團粉做的疙瘩湯)賣釀皮子的,一家開拉麵館的在門口支著麵案,大師傅光著膀子,用拉麵啪啪地使勁抽打著自己的胸膛,以表示那拉麵筋道有勁,天熱,大師傅的汗水順著脖子流下來,流到胸前全被麵沾走了。錦華看了直皺眉頭,說:“髒死啦,那麵能吃嗎?”可是附近就數那家拉麵館最火,人們排著隊在等大師傅下麵。祥子看見地攤上碧綠透明的蕎麥粉,饞得不得了,蹲下來想嚐一碗,錦華沒讓他吃,硬是把他拉走了。走出好遠,錦華才對他說,你沒看見那抹布嘛,多髒呀!北京來的這些工人都是用炊帚刷碗,刷完再用水衝幹淨,但是西北卻是用抹布,錦華看不慣,覺得抹布擦碗擦不幹淨,六十年代大川縣的衛生水平的確比北京差得多,所以後來他們要吃當地的小吃都是自帶飯盒。街上的東西很便宜,雞蛋一塊錢四十個,活雞四五毛錢一隻,可是他們什麼也不敢買,怕回去挨罵。後來這些東西的價格很快就被陸續來到大川的工人們抬了起來,一天比一天高。
縣城的中間有一座鼓樓,叫做威遠樓,上麵掛著一塊匾,上麵題寫著“揚威懷遠”四個大字,很有氣勢,不知是什麼朝代什麼人所題。祥子正端詳著那四個字,錦華指著人群裏一個姑娘說道:“你看那個小姑娘,臉都成紫的了,怎麼會這樣?”
不知是吃窖水的原因還是水質堿性太大,這一帶的孩子都是紅臉蛋,不是健康的紅,而是紅得發紫甚至發黑。工人們剛一到大川,就編出了一段關於大川四大蛋的順口溜:鍋裏煮的洋芋蛋,底下燒的牛糞蛋,地裏上的石頭蛋,大姑娘是紅臉蛋。祥子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隻見那姑娘臉上紫得發黑,看上去就像得了什麼大病似的。
“你看那個,比這個還厲害!”錦華指著另一個孩子嚷道。祥子說:“別看了,咱們走吧!”
快到中午了,集市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地散場了,就在錦華指指點點地評說人家的紅臉蛋的時候,她自己實際上成了眾人圍觀的目標,開始大家是在遠遠地看,後來見她站在鼓樓下麵不走,就慢慢地圍攏了過來,等祥子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圍了很多人了。祥子急忙拉著錦華分開人群逃走了。
出了城西門,人漸漸地稀少了,錦華看看周圍沒有人了,一屁股坐在一片西瓜地邊上哭了起來。
祥子莫名其妙地問道:“好好的,你哭什麼呀?”
錦華沒好氣地說道:“哭我這張臉,走到哪都像動物一樣讓人圍觀。”
祥子笑道:“那有什麼呀?從小到大都是這麼過來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要是擱在過去,錦華真的不在乎,反而有幾分得意。有人要看,她就大大方方站在那裏讓人看,有多少人圍觀也不怕,那時她心裏有個關於蘇聯紅軍的神話支撐著,驕傲得像個公主。可是如今那個美麗的神話像個七彩的肥皂泡一樣被事實無情地戳破了,從小到大支撐著她的那個蘇聯紅軍的偶像徹底坍塌了。盡管母親告訴他回去不要追問,她還是問了,而且一問到底,非要把事情搞清楚不可,逼得牛嬸幾乎活不成了。她自己精神也垮了。
“你還記得剛到北京時衙門口的孩子給我們編的那段順口溜嗎……”
祥子當然記得,那段順口溜是這樣的:
東北森林著了火,
一群野獸沒處躲。
一躲躲到衙門口,
哭著賴著不想走。
“……那會一聽到這段順口溜,我就很生氣,真想和那些男孩子們一起去跟他們打一架。可是現在,我一想起這段順口溜就想起我的出身,我覺得我就是一隻野獸。小時候人家罵我是雜種,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原來我真是個雜種,是一群野獸造出來的雜種!”
祥子急忙用手去捂她的嘴:“不許胡說!那不是你的錯!”
錦華掰開他的手說:“過去我很以自己這張臉為驕傲,可是現在,每天照鏡子的時候恨不能給自己潑一臉鏹水!我恨我媽,她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為什麼不把我掐死?!”
祥子知道她是剛才遭到圍觀受了刺激,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膀,說:“你冷靜點,冷靜點……”
過了一會,錦華不哭了,抬起頭來,兩眼茫然地望著圍的荒山禿嶺,說:“咱們真的要在這待一輩子?”
對這個問題,祥子心裏也沒底,說:“不會吧?我看這兒的工程建完咱們就得走。”
“往哪走?咱們還能回北京嗎?”
祥子搖了搖頭,說:“說不好。”
報名來三線是他們自願的,本來他們可以在北京就業,姑父和牛叔也像父親一樣征求過他們的意見。姑父家的情況和我家差不多,自從那年在天津把老二賣了,姑姑再也沒生過男孩,祥子哥下麵是五朵金花,分別叫:春桃、秋菊、玉蘭、月桂、臘梅。祥子哥一心要幫著姑父擺脫貧困,爭著要來。他要來,錦華姐也隻好來了,她也想徹底擺脫那個讓她丟人現眼的環境,重新做人。可是一來到大川,她就後悔了,這麼一個狗都不拉屎的地方,難道真的要在這裏安家落戶待一輩子?本來,她還要報考外語學院,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想和祥子一起去出國留學,可是一出事,所有這些夢想都破滅了,命運一下子把她從天上拋到了地下,白天鵝變成了醜小鴨。希望破滅了,她從小憧憬的那個光輝燦爛的未來消失了,眼前目光所及一片荒涼,可是她心裏比這寸草不生的黃土高原還要荒涼。
祥子望著她淒涼的目光,說:“別想那麼多了,你要真想回北京,以後再想辦法爭取回去就是了。”
“回去哪有那麼容易?唉,想也沒用,走一步說一步吧,”錦華歎了一口氣,忽然發現了瓜地裏的石頭,說:“祥子快來看,這地裏都是石頭耶,這就是人們說的地裏上的石頭蛋吧?”
祥子一看,地裏果真鋪了一層鵝卵石,他拾起一塊說:“可能就是吧。”
“他們幹嗎要在地裏鋪這麼多鵝卵石呀?”
“我想是因為缺水,鋪鵝卵石是為了保墒。”
地裏的西瓜花已經謝了,結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西瓜,有的已經長得拳頭大小了,再有個把月就可以摘瓜了。種瓜人已經在地邊搭起了看瓜的窩棚。祥子拉著錦華的手說:“看看去!”
兩個人走到瓜棚跟前,種瓜人不在,瓜棚裏什麼也沒有,隻有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新麥草。錦華走累了,一下子躺在麥草上不想起來了,“哎呀,真舒服!”
看見錦華躺在那裏,祥子也鑽了進去,躺在了錦華旁邊,錦華一側身,湊過來撒嬌地說道:“抱抱我!”
這一抱壞事了,兩個人渾身的血液立刻沸騰起來。錦華氣喘籲籲地說道:“我想要!”
祥子還保持著幾分理智,說:“不行,再出一次事,咱們倆可就徹底完了。”祥子要起來,可是錦華緊緊地抱著他不鬆手,說:“不要緊的,我現在是在安全期。”
……
兩隻蝴蝶飛了過來,靜悄悄地落在了瓜棚頂上。遠處,從大龍山的山坡上傳來了牧羊人的歌聲:
青線線的那個藍線線。
藍個瑩瑩的彩,
生下一個蘭花花,
實實地愛死個人。
五穀裏的那個田苗子,
數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呦,
就數咱蘭花花好。
……
回去的路上,他們是分開走的,害怕讓姑父和牛叔看見。祥子已經到高地了,錦華還在路上磨蹭。過了橋,路西邊安家山腳下是一片油菜地,這裏的季節比華北要晚一些,油菜花剛開,幾千畝油菜花一片金黃,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鮮豔。
遠遠地,錦華看見馬國棟和一個測量隊員站在油菜地裏說話,便走了過去。地上插著一根測量用的一節紅一節白的標杆,測量隊員手裏拿著個夾子,把剛記錄下來的數據給馬國棟看,見錦華走了過來,兩個人同時抬起頭來,他們幾乎被錦華的美貌驚呆了,連招呼都忘了打,還是錦華先開的口:“馬總工,你們在幹什麼呀?”
“噢,我們在為02工程選址。怎麼,你認識我?”
馬國棟剛剛三十多歲,在石鋼的同級技術幹部中是最年輕的,在同行裏也算是進步比較快的。三十多歲是一個男人剛剛進入成熟期的年齡,加上馬國棟又是春風得意,身上既有年輕人的朝氣,又有成熟男人的穩健,還有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書卷氣,挺拔的身材,白皙的麵龐,濃密的眉毛下麵閃爍著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一見麵就給錦華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總工誰不認識呀!選址選定了嗎?”
“可以說定了,也可以說沒定。”
錦華咯咯笑了起來,說:“總工在打啞謎?到底定了沒定呀?”
馬國棟指著眼前大片的油菜地說:“地址早就定在這裏了,但是具體的位置還得進一步測定。”
“為什麼選在這裏?不選在別處?”
那位測量隊員見他們在說話,拔起標杆說,我到前麵去看看。說完就走了。馬國棟接著錦華的問題反問道:“你知道鹹陽這個地名嗎?”
“那誰不知道?”
“你知道這個地名是怎麼來的嗎?”
錦華搖了搖頭說不知道。馬國棟道:“古人以山之南、水之北為陽,鹹陽這個地方正好位於渭水之北、九嵕山之南,無論從山從水來說都占了陽麵,所以稱為鹹陽。”
錦華對他的解釋十分感興趣,說:“總工真是太有學問了,我們的地理老師要是像你這麼講課,就不會有那麼多人不及格了。”
“嗬嗬,這不過是常識,算不得什麼學問。”
“那鹹陽和選址有什麼關係?”
“你注意這塊地方了嗎?這裏也是鹹陽。”
錦華一看,果真,這地方正好位於安家山之南,大龍河之北,錦華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啊——!真是這樣。可是我不明白,建工廠還要看陰陽嗎?那不是封建迷信嗎?”
“誰說是封建迷信?陰陽之學對於建築學來說太重要了,簡單地說,你住房子是願意住南房還是北房呢?”
“啊,我明白了,南房是陰麵,北房是陽麵。”
“簡單地說是這樣,可是其中的學問遠不止這麼簡單。不光是建築學,其他許多學科都涉及到陰陽,比如說中醫學的辨證施治,就講究陰陽、寒熱、虛實;還有軍事學,指揮員如果不懂得陰陽地形,打起仗來肯定要輸得精光!”
錦華拍著手說道:“講得太精彩了!您應該給我們上上課,讓大家都聽聽。”
“好呀,我正要給大家講一講關於02工程馬上要涉及的一些基本知識呢。”
“那太好了!我一定來聽。我還想問一下,02工程是個什麼工程?啥時候能完呀?”
馬國棟笑著說:“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02工程是一項保密工程,具體是幹什麼的,我也不清楚,我的任務就是按圖紙施工。我隻知道新廠的代號是114。”
“查號台呀?夠神秘的。”
“是呀,你不喜歡神秘的東西嗎?”
“喜歡。”
“至於什麼時候能完工嘛,要看各方麵的條件,少則三年,多則五年。”
“完了咱們到哪去呀?”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馬國棟覺得眼前這個一口京腔的金發姑娘很可愛,同時也對她奇特的容貌感到迷惑,於是順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也是公司子弟嗎?”
“是呀,我爹是牛春來,我叫牛錦華。”
“哦——!”
錦華從那一聲意味深長的“哦”裏聽出了他的疑問,立刻覺得不自在起來,但是並沒有回避,“我是個混血兒,我爹不是我的親爹,但是他對我很好,比親爹還好。”
馬國棟知道不便再深問下去,於是轉移了話題:“哦,早晨逛縣城去了?”
錦華點了點頭。
“一個人逛縣城,不害怕嗎?”
錦華的臉立刻就紅了,說:“我得回去了,要不我爹該著急了。”說完,一溜煙朝高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