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得不到的是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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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出生,注定了被詛咒、被唾棄、被放逐。但是我依然活著——能活著,總是好的吧。
母親擁有酒紅色的柔順長發,笑起來卻莫名有種單純恬靜的感覺。我卻與文雅清淡的母親大相徑庭。一雙微微下垂的碧色眸子就像沉澱了千年的翠玉,屬於奎薩斯族的金色卷發嘲諷著生長在歐拉斐的我。
我是與敵對種族混血所生的,理應不該存在於世。家裏的族長決定隱瞞這件醜事,將我焚燒致死。二十一歲的母親正值風華,若是沒了我這個累贅,也可重新婚配。而她卻帶著兩歲的我逃跑,東躲西藏地過了整整十三年。那時的母親化名為“愛倆亞希”,而我叫“露西緹緹絲”。
在我懂事之前,母親是怎樣帶著我艱難求生的,我不得而知。
從八歲開始,母親教我跳舞。那是可以跳出豐富多彩舞蹈動作和富於雕塑性的舞姿。有嚴格的程式和要求,有固定的步法和造型,某些動作有固定的音樂伴奏。
我還記得最基本的是重拍沉身,緩慢均勻,脊椎垂直下沉。抬腿回勾的時候膝蓋不能向前,一定要垂直向後踢,踢起時要迅速,動作幹淨,要帶有呼吸的動感。腿向後踢的時候必須有起伏,但不能僵直地起伏。起左腿出右垮,起右腿出左跨。這種舞蹈時而節奏緩慢單一,動作舒展,感情含蓄;時而節奏快速多變,動作靈活跳躍,感情狂放。
那是母親根據自己喜歡的動作加以更改、編排、創新的屬於她自己的舞種。十二歲的時候,我們加入了世界環遊演出的的“莫德拉”表演團,我與母親所跳的舞受到觀眾一致好評時,母親笑著說,那叫“泰納舞”。
原來,我的生父名中有“泰”字,而母親原名中有“納”字。
那是怎樣決絕而濃烈的愛?那是怎樣甜蜜而不舍的情?那是怎樣固執而痛苦的堅持?那是怎樣美好而溫馨的過往?我也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什麼甘願放棄安詳平和的生活而要帶著我辛苦狼狽地逃離——我的眸色、發色與父親相同無二。
歲月如梭,我已是十五歲的少女,母親也三十四歲了。但母親的容顏卻與當初逃離的時候相差無幾。泰納舞也在不斷改進,衍生出許多更難卻更美的造型動作,贏得無數國家、地區人們的喜愛。我也有了三個小徒弟,雖然個個調皮活潑,卻對舞蹈的學習認真不苟。
那是盛夏七月,表演團受到邀請,在弗明朗特國的新王登基儀式上表演。
皇室的邀請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因為泰納舞名震世界,所以來使也特別提醒說,泰納舞要我與母親在先王與新王交接王冠的時候表演。服裝師、造型師和團長都興奮而緊張地為我們重新打造形象。珍珠寶石、手鐲和金銀鏈綴繁複精美,綾羅綢緞更是數不勝數,一匹又一匹,不斷更改設計,經常忙得茶飯不思、通宵達旦。
表演前夕,演出服裝終於全部確定,團長帶著大家遊玩了整天,嚐遍美味珍饈,最後彩排了一次後,都休息去了。
登基儀式上,每完成一個節目,團長都會如釋重負地鬆口氣。
最後是我與母親的壓軸表演。
選擇的是兩隻孔雀嬉鬧,代表著瑞祥和快樂。整首曲子都洋溢著節奏較快的歡喜感,身上的裝飾互相碰撞的叮鈴聲也顯得俏皮靈動。官宦貴族都是教養深厚的人,不會像尋常觀眾那樣鼓掌叫好,隻是麵帶微笑,零碎的有些讚美之言。
謝幕之餘,我看見團長歡欣鼓舞地揮手和兩位王儲滿意的笑容。
收尾部分完畢後,再回到熟悉的地方時,天早已黑盡了。“如此爛漫的午夜,跟我一同欣賞可好,美麗的小女士?”混沌的意識突然清醒,我立即翻身坐起,抽出枕下的蝴蝶小刀警戒地看著蹲在窗沿的人。
“即使拿著足以讓我丟掉小命的利器,你依然很美麗啊。”那人從窗上跳下,每一步都顯得堅定而閑散,悄無聲息:“但我最喜歡你在舞台上旋轉著微笑的模樣。”
“你是誰?”我捏緊手中的小刀,盡量讓自己看上去鎮靜從容。
“有幸觀賞小女士跳舞的人,”他按下電燈開關,團長精心挑選的溫柔暖色燈光照亮整個房間,他碧色的眸子和褐色的微卷碎發閃爍著光澤:“我呢,是負責設計修建水利工程的設計係工程師,特羅司索·德蘭福。”他眯著眼睛笑起來,就像是喜歡蜷縮在主人腳邊舔舐手爪的順服大貓。
“也許你早就知道了,”我站起來行了個禮(藝人的地位第卑,而且他們隻可記住名字,不能保留姓氏。遇見貴族時,必須行禮。而“特羅司索”是接近皇族血統的五大貴族之一。):“我是表演團‘泰納舞’正式登台的舞者之一,露西緹緹絲。”
“別弄得那麼恭敬疏遠嘛,我可是特意來找美麗的小女士討論我們都喜歡的東西呢,”特羅司索聳聳肩,皺眉撅著嘴,一副受委屈的孩子模樣:“現在我隻是仰慕你舞蹈的普通觀眾而已,若是能把我當做朋友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特洛司索先生,雖然我沒有這樣說的權力,我的名字應當是歐拉斐·露西緹緹絲。”看著他詫異的模樣,我自嘲般冷笑:“擁有奎薩斯族視為同族之人相互識別的金色頭發,血脈裏卻流淌著冷戰了近兩個世紀家族的味道,真是個違背倫理的孽子。”
“確實很作孽呢,”不知何時,他走到我背後,雙手環抱住我,唇似乎就在耳畔,溫濕的氣息伴隨著每一個字飄進耳中:“你這孩子……明明是個不該存在於世的人,卻偏偏是個這麼堅強美麗的女孩子,真是讓人愁得肝腸寸斷。”
“憐憫麼?真是謝謝尊貴的您以及同樣高貴地同情心。”
“真是的……果然年齡太小了還不會分辨話裏的意思嗎?我是說,無論你的身份如何,你必須或者一廂情願地覺得你該背負什麼,那都無所謂啊,看著你就莫名其妙的想抱住你,甚至想在你身上打一個屬於我的戳印,誰都不能搶,這個可愛的孩子是屬於我的。”
“孩子?”我竟被他一句話就帶偏了話題:“我已經十五歲了!”
“明明是個小丫頭而已,”他輕輕撫上我的臉——那雙手微涼而長,骨骼分明。指肚、掌心分布著厚度均勻的繭塊:“我已經十八歲了哦,快叫一聲哥哥來聽聽。”
“比我大三歲沒什麼了不起的,哥哥什麼的我才不要!你的爪子拿開!”那個時候果真是年紀太小了,竟然被他三兩句話就帶偏了話題。
“爪?你見過這麼漂亮的爪子?啊不對,這個叫手!你是野生放養長大的嗎?腰部以下的是不是該叫後爪或者蹄子?長得挺不錯啊,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
“看不慣就滾開,我就是野生放養的又怎樣!”
……
如今回憶起來,真是狗血到不行的橋段。
算是非常巧合的相遇,堪稱別扭的相識相知,心甘情願的進一步發展,甜蜜而純情的熱戀……似乎很多少女情竇初開的程序都是無同而類同的。雖然我很明白,伴隨著傷痛、錯誤、詛咒降生的孽子是不可能擁有幸福的,但對常年漂泊的我而言,短暫而虛渺的快樂,我也樂意裝著傻珍惜。
正如同德蘭福所說,我是個野生放養長大的人,沒有良好的教育,更談不上心機。我沒有高瞻遠矚的思慮,自然也不會懂所謂的“沒有擁有隻是遺憾和空洞,擁有過再失去,就是永遠無法掙脫的痛苦和非愛非恨、是愛是恨的糾葛。”
當我真正懂得了,一切都太晚了。
還記得那天,他碧色眼眸裏溫柔的笑容被冷淡的默然代替,穿著雍容繁複的貴族盛裝,手裏拿著燙金鑲邊的紙張誦讀我的罪孽;那雙溫柔撫摸我臉的手在那個時候似乎緊緊扼住我的咽喉,道貌岸然地控訴著我的過錯。
那一團燃燒在金屬上的烈焰將我右肩的皮膚撕開,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紅色的晶體碎片,翻譯成古老的文字,則有“罪惡的果實”之意,那是被詛咒的人才會得到的標誌。被烙鐵燙得翻卷的皮膚尚未結痂,我已被五花大綁,丟上了每三個月開往黜緬浮城處理垃圾的船隻。
雖然我沒有奢求德蘭福能遵守那剛脫離唇齒就消散不見的諾言,但我沒有想象到,笑容溫柔爽朗、性格灑脫俏皮如他,竟然會在一個輕飄的六邊形“二等功”勳章和我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將我送上刑場,烙下罪惡之印後,流放到黜緬浮城。
母親曾在無法入眠的夜晚與我談天,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要忘記一個人其實很容易,不要見,不要賤。”第一個要求是完全可以辦到的,第二個則是我觀賞四十多次花開葉落依舊不能辦到的。恨他無情冷酷,卻又在每一個夜晚都夢到初見他時,那明媚如五月暖陽的笑容……
其實這座孤島的環境並沒有想象中的惡劣,隻是沒有水、電罷了。那時,島上有五萬多人,共用七口地下水井,除了取水需要花費不少時間以外,其實黜緬浮城是個靜心平氣的好地方。後來,居然有個白金色頭發、鉑藍色眼瞳的男孩被流放到這裏,讓我驚訝了好一陣子。
——那是純正皇室血統的標誌,在我被烙印的時候,僅是身著紅色正裝的王的鉑藍色眼瞳中流露出些許不忍的同情,我畢生不忘。
那個孩子天性善良,溫柔懂事,而且很黏我,最喜歡我給他講故事。看他一天天長大了卻沒有名字,我為他取名叫“諾朗”,在古老文字中,是“不變的心”之意。
是多久的事情呢?可愛的小諾朗問我什麼問題呢?我肯定地回答:“我愛他。”
也許真的是賤,而且不可理喻,但“情”這種東西,又有什麼道理可談?我隻能麵朝大海,自我安慰說,沒有擁有隻是遺憾和空洞,擁有過再失去,就是永遠無法掙脫的痛苦和非愛非恨、是愛是恨的糾葛。既然得到了是痛苦;那麼得不到的,才是最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