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九、逍遙不作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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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刻書、刊印道藏的文官,終日研讀鑽營道學經論,不想有一日忽得感悟,竟是從博大精深的道法中參悟出一套心法,彼時,他又與一些將軍武士交好往來,便是也了解到外家功夫,更參透了幾分,終是練就出一套獨有的內外功法。
他自創的這一身武功,精妙高深,一時朝野聞名,也博得了當時帝王徽宗的寵信。恰逢波斯明教大肆傳入中土,皇帝隻信奉道教,著令他率兵攻打明教。
自武學有所成就來,他便是鮮少落敗過,卻不料,與明教這一戰,直讓他吃了好大的敗仗。那時他可謂意氣風發,哪裏忍得下這等屈辱,便是四處找尋明教高手挑釁。
恩恩怨怨,自此是難以了斷。尚未平複明教,他又在江湖結下了不少仇家,後被人報複圍攻,險些被殺,幸得逃脫後,卻是連累一家老小枉送了性命。
他愈發地不忿,隻想著,是自己的武功不濟,這才遭人一番欺辱,便是耿耿於懷,一心要修得絕世武學,必得報仇雪恨。
他如同陷入魔障,適逢國家混亂,便是獨自躲入戈壁荒山,一心鑽研武功,更是把仇家的招式功法一一演練,再自己冥想出破解的招式。
等他終得武功大成,再回中原,去尋找當年的仇家,才知曉,他這一躲便是好幾十年。過往的人事皆已麵目全非。
他回了一趟福建老家,又去往京師拜見帝王。行走過過往的每一地,都隻餘影綽的熟悉與更加濃烈的陌生。
最終,他嗤笑自己,一生信奉莊周道法,卻始終看不透這塵世一切。
他已是古稀之年,想到數十年苦心鑽研的武學,心道若就此失傳當真是可惜了。便開始日夜著書,一本九陰真經不僅是寫下他參悟的心法招式,還總結得百家功夫之長。除武學外,他還將奇門遁甲、醫術藥理等都寫了進去。
等寫好這一切,便又是一個十年。
當他以為自己死去了,再睜眼時,看到一片混沌的朦朧的淺光。似乎有很多人在吵鬧,他隻覺腦子裏突突地疼痛,便又昏昏入睡。
迷糊地睡著,渾噩地醒來……
等終於慢慢捋清了思緒,他在這個全然新奇而陌生的世界裏,已是過去了好幾年。他從破落的大門口邊,碎裂卻清晰的鏡子裏看著自己小小的身軀。
古怪的語言,古怪的人,他等到“七八歲”時,才開始有了一種真切感,慢慢地學著融入這個陌生新奇但似乎非常和平的世界。
他知曉,自己一直住的這個地方,被稱作“福利院”。福利院裏,除了他外,還有數十個孩子,都是出生時被人拋棄在醫院後政府送過來的。
然後不時,會有一些人來領養這些孩子。他也遇到過幾個想領養自己的人,但是都被自己拒絕了。
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福利院雖然清苦,但果腹蔽體,還是能夠保障的。與其讓自己占用“名額”,不如讓其他那些不知世事的孩子能夠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他默默地成長,隻能半工半讀,讀完了所謂的“九年義務教育”。十五六歲,在他看來可以獨擋一麵了,便是留在了福利院幫忙,還去周圍做些兼職工。
他的力氣很大,給人幹活極受歡迎。
他曾經活了八十七年,為人處世的道理還是很清楚的。這個世界,雖然一直給他不真實的錯覺,但經過了前世的浮華、爭奪、仇恨與血腥,他覺得如今這個平凡的世界,平淡的生活,其實很適合他。
唯一與別人不同的是,他很少與人交往過深。
幼年時,孩子們都是戲耍打鬧交朋友。他自然不可能這般做。即使到了二十歲,這世界的同年人,還是跟個孩子一樣。
他也在二十年的生活中,知曉了這個世界算是他曾經那一世的後世。自宋徽宗至當今的曆史,他也從教科書中知曉了。
有時候他想去看看史書上怎麼寫他黃裳的。但他並沒能查到具體的消息,再是轉念一想,便是淡了心思。
過往種種,都是前塵往事。
他開始學會做一個現代的人,甚至有點刻意地遺忘過去的一切,甚麼武功,甚麼術法,他都盡量少去想。
等他二十四五歲了,福利院的環境大大改善,不僅翻修了房屋大院,還裝上了電話電視。閑暇時,他也會瞄上一眼。
看到一些電視劇誇張的演繹,便是一笑而過。
卻在一個很尋常的日子,他坐在院子的大樹下乘著涼,聽到電視機裏標準的普通話傳來。
然後他愣住了。
便是經曆了死而複生,他也沒有那麼吃驚。幾乎是失態的,趴到電視前頭,看著某一部電視劇的旁白,激情昂揚地講說著“九陰真經”的由來。
他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武俠小說,他偶爾聽那些男孩子們說起過,但是他對於荒誕之說並沒有了解的心思。如今這一段旁白,短短的幾句話,講清了關於九陰真經的由來,還有一個僅僅是名詞的“黃裳”。
他去了解了這部電視劇的名稱,然後問了幾個男孩,關於九陰真經,關於黃裳。
得來的答案,證實了他心底最壞的那個猜測。
他把那位著書先生的所有小說全部買了一套,最先翻看的是那本《射雕英雄傳》。看完後,他仰天大笑:他黃裳,這一生,原來隻是杜撰戲說裏,一筆帶過的人物。
他再度魔障了,不相信,自己就是一個虛擬的人物。他去查宋朝的史料,費了些心思,找到了又一位“黃裳”。
與自己同樣的姓名、同樣的身世,甚至有小半的經曆都是完全相同的。
但他知道,那個黃裳,宋史上真正存在過的黃裳,並不是他。
真正的他,隻是別人寫傳本時,杜撰出的一個人物。
他笑。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可憐他黃裳,最終做不到莊周的灑脫隨心。
他反反複複地將那些本小說,一本一本地看,邊看邊笑。他笑,這戲裏人隻是一堆沒有生命的文字,卻是個個把這苟營執著的一生演繹得淋漓盡致。
恰如他黃裳。
他笑得太癲狂,甚至嚇到了旁邊的人。
後來身邊的人,都說他是個瘋子,慢慢地都不敢接近。那個一直收容他的大院,也客氣地將他轉送到一家“第八醫院”。
他沒在意自己處境變化。好壞又如何,這一生誰又能知真假虛幻。
他在那個醫院,長久地住下來。裏頭的醫生們,倒是逐漸會和他打起招呼。再後來,也沒人說他瘋,但他卻再沒離開過醫院,直接留在那裏當起了散工。
然後……
然後,一年一年的過去。他的記憶隨著每一個早晨的清醒,在一點點地消退。
再後來,他甚麼也不記得了。
無我,無世。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個清幽的崖洞裏醒來。
他沒有任何記憶,過往是一片空白,腦中不時會忽然想起什麼,然後又被他不經意地忽視掉。
他望著幽穀裏,斑斕的色彩,不時飛過的雪雕,在空中張揚地展示它絕強的生命力。不知怎地,他就想扯開嘴角。
他莫名地就知曉,這個咧嘴的動作叫做笑。
他覺得很釋然,雖然他想不起來甚麼是釋然;他也很開心,卻不知道是為甚麼開心。沒有記憶,他也沒有焦急。
隱約覺得,沒了過往,其實讓人更覺輕鬆。
他輕鬆地獨居了很久。無聊之時,就在幽穀裏打坐冥想,一些奇怪的記憶與認知,慢慢地沁入腦海。
他晨昏會站在一座峰頭,望著日落日出。
望了數千個交替的朝夕,偶爾會遇到自山下來的人,對方多是上山采甚麼藥材,他慢慢學會了一點言語交談。
但更多的時候,他過得極其清靜,直至突如其來的兩個人打破了這死寂的清靜。
“裳弟,裳弟!”
黃裳驀然驚醒,怔忡地望著眼前焦急的麵容,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何處。
東方不敗見他眼神空洞,心跳一個失序,頓是趴到黃裳身上,更是緊張地輕呼:“裳弟,你怎麼了?”
“東……方?”
東方不敗心頭緊了又鬆。這樣的黃裳,讓他惶恐。便是緊緊地摟著黃裳的脖子,眼睛死死地直盯著對方:“裳弟。”
黃裳見東方不敗驚懼的模樣,習慣性地回摟著對方,輕聲安撫:“沒事,東方莫急。我……”他恍恍惚惚道,“隻是夢魘了。”
東方不敗卻是不語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溫熱的身體、熟悉的容顏,這人毫不掩飾的關心……黃裳突然一笑,翻身將人壓在身下,卻沒有繼續親熱的動作,隻是空出一隻手,一遍一遍地撫摸著東方不敗的眉眼、臉頰與嘴唇。
“東方……”
他有很多話想說。
可忽然……又覺得沒有必要了。
他雖然還有一大部分記憶失落了,但回憶起到這個世界後的一切……心知,或許當年,在記憶消失前的某個時刻裏,他是真正地釋然了。
前世今生也罷,正史野傳也好,這一切,無所謂真實虛幻。所有的人,活著的時候,隻會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所觸、所感。
這就是真實。
即便這一世,他的人生可能在別人的眼中依然是一個虛假的存在,但懷裏這美麗的軀體、溫暖的氣息,都是他此時唯一能觸碰到的真實。
東方不敗看著黃裳又似釋然又似感慨的一副笑歎模樣,感覺臉上被人溫柔地撫摸著,眼神遂不經意地一點點柔和。
黃裳忽地發笑,道:“東方,你喚我‘裳弟’,可我今年……好像快兩百歲了。”
東方不敗不由瞪圓了眼。
這錯愕的可愛的模樣,惹得黃裳忍不住哈哈大笑。
心底最後一絲沉滯,煙消雲散。
東方不敗氣惱,一時不知對方說的是真話,還是戲弄他,可他寧願看到黃裳開懷大笑、戲耍自己,也不想再見到剛才那樣一副完全心魂的模樣。
“好了,夫人可別生氣。”黃裳抵在他的眉眼間,輕輕地吻了吻,“我不該逗弄你。”
這一個輕吻,東方不敗永遠不知曉其中憐惜的意味。黃裳隱約記得一點點,這個世界,似乎也是那位先生杜撰出來的。
這麼久了,他自然記不清那本書的名字,隻是那本書,是他在醫院時最後完整看下來的一個故事。故而當初,他頭一回聽到五嶽派、日月神教之類,會隱約覺得有一點熟悉感。
實際上,即使是現在,他記得的故事也不是很完整……但是,他至少知道,東方不敗,在那本書裏,僅僅是作為反麵的人物出場的。下場不必說,定也不是完滿的。
東方不敗享受著這人細致的輕吻,嘴角不經意地勾出一個弧度。忽然想到前些日子的疑問,他再度捺不住好奇,道:“裳弟,你這些天,在忙甚麼?”說著,他佯怒著補充道,“這回不許再唬我。”
黃裳失笑,溫柔地堵在東方不敗張合著的柔軟唇上,許久才緩緩地離開。他深深地凝視被自己吻得臉頰紅潤、嬌媚勾人的東方不敗,低聲道:
“東方,我們,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