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桃花醉 第十四盞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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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你一定有許多問題吧?”
我點點頭,其實還沒想好要問些什麼,問題卻已經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她溫婉一笑:“這是我命中注定要來的地方。”
我不理解:“命中注定?”
“嗯,”她的表情寧靜而又堅定,“我聽到了他的召喚。”
“誰的召喚?”
她卻答非所問:“你看這兒,多美。”
“什麼?”
她示意我看遠方的景色,醉心念道:“日日靜心參悟佛經,悠然抬頭之時,便能見那群山野嶺,連綿不絕;天地日月,衡靜無言。看淡塵世,人自靜,心亦自淨。”
“看淡塵世……”我喃喃道,“也拋棄了我?”
“娘並沒有拋棄你,”她柔和地說,“我天天為你誦經,求佛祖保佑你平安無事。你看,你現在不是平安無事嗎?”
我倔強地反駁:“我平安無事,是因為師父他們時時在護著我,佛祖又怎能和他們搶功勞!”
“噓——!”娘略帶責備地看著我,“婉兒,休得胡說!佛堂怎是你戲言的地方?”
說罷,她心焦地垂眸,轉動起佛珠,口中默念“阿彌陀佛”。
我無奈道:“娘,我不信佛的。”
可過了半晌,娘才抬起頭來,大約是為我在佛祖跟前請完罪了。她朝我笑笑,說道:“我知道你不信。那你聽聽,為什麼我信。”
“您說。”
“娘心裏,曾有過怨恨,有過絕望,有過各種不如意,但佛祖不忍看芸芸眾生受苦受難,隻要你能夠重新做人,他就願意為你驅除苦難。皈依佛門後,我的苦難被驅除了,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與釋懷。婉兒,你很年輕,還沒有經受過人生的大悲大喜,也許現在你並不能理解,但有朝一日,你也會向往起沒有負擔的日子。娘隻希望,到那個時候,你還能有選擇的機會。”
她的話確實讓我懵懵懂懂,但有一點我聽得明白:她徹底放下了過去。
可我無法理解,亦無法接受。
我追問說:“那麼衛夫人、沈夫人、她們的兒子、還有她們的奴婢,這些人對我們的辱罵、欺侮,就這麼算了?就這麼忘了?您不記得了嗎?那個時候就連一個侍婢都能仗勢欺人對我們惡言相向、刁難相加!這口氣,娘,您怎麼能咽得下去?”
她卻苦口婆心地教導我:“孩子,學會諒解吧。設身處地地為他們想一想,也許他們有不得不為之的道理。”
“怎麼,難道有人拿著刀逼他們對我們作惡不成?”
“你既非他們,又怎知他們的處境?”
可我實在想不出他們有值得原諒的理由,憤憤道:“娘!無謂的原諒不是寬容,而是懦弱!”
“婉兒!”娘也提高了嗓音,語氣裏盡是對我的失望,“你的心裏怎會有這麼多的仇恨!這仇恨之火早晚會毀了你的!”
“那不僅是仇恨,”我堅持告訴她,“也是公道。”
記憶裏,這是我和娘第一次有這樣激烈的爭吵。我們都毫不退縮地注視著彼此,都希望能用自己的堅持換來對方的認可。但是,我們終究都無功而返。
唉。為什麼,我要和剛剛重逢的母親鬧得這麼僵呢。
想必娘也是這麼想的。於是一時間,我們倆都沒有說話,隻自顧自地喝茶,把思慮壓回到心底。
所幸沒多久,三哥便回來了,及時緩和了我們母女二人間的尷尬。晨軒折了兩枝梅花,白梅送給娘,紅梅遞給了我,口中吟吟念道:“西有香山之梅,南有雲山之桃,爭奇鬥豔,遊人不絕。嘖嘖,京城的郊外果真是個福地。”
我微笑著接過,隨口道:“聽聞至北的天山上有一種花名為羽萱,美勝百花。”
三哥接嘴:“隻可惜此花一離天山,便活不過一日。”
娘驚奇道:“世上竟有此奇花?”
“有,我一直聽師姐說起。”我說,“娘,不如下次讓三哥帶我們去看看?”
娘知道我在刻意化解剛才的緊張氣氛,便會意一笑。
三哥點點頭:“我自當奉陪。”
頓了頓,他又提起:“對了,方才我在寺門口遇見了司先生。”
我訝道:“司先生?”
“嗯。看樣子,像是來求簽拜佛的。”
我覺得新鮮,不禁打趣道:“醫者也信佛嗎?”
娘給她自己倒了杯茶,抿嘴喝一口,不說話,神色頗為懨懨。我想,大約是我對佛的不以為然又一次讓她不快了吧。
※※※
下山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
起身告別時,我的心裏滿是不舍。前一次離開娘純粹是情勢所迫,回來後,她與我已相隔了一個世界;這一次我也隻能再次離開,娘說,無需掛念她,甚至也無需來看她,我們當各安天命。那有誰能知道,再見之時,我們又會是怎樣?
但我不能否認,這一趟旅程帶給我更多的是差強人意的感受。譬如,娘自始至終沒有表現出很欣喜的樣子,好像我們昨日才剛剛分別,好像重逢可有可無;又譬如說,娘依舊試圖把我拉回她所謂的“正軌”,要我放棄仇恨,時時懷著一顆感恩的善心。
我不由得恨起這些蠱惑人心的學說來,恨它們奪走了我有血有肉的娘親,把她變成了一個隻剩下平和的人。看淡、看淡,她把這個詞掛在嘴邊,孰知看淡其實亦是一種傷人的冷漠!
許是因為我很久沒有說話,三哥偏頭觀察了我一會兒,然後問:“怎麼悶悶不樂的?”
我歎息了一聲,坦言道:“娘變了。”
他淡淡一笑:“我們都在變。”
“可是她的變化讓我咋舌!我記憶裏的她,有時候溫柔,有時候憂鬱,但不管怎樣,都一直是一個有情緒的人。可現在……她是那樣與世無爭,把什麼都放棄了……”
他仔細地聽著,垂首不語。
我繼續道:“可我們都是凡人不是嗎?我們都應該被允許有自己的心情,或是因美夢成真而快樂,或是因鬱鬱不得誌而悲傷。畢竟,如果沒了這些,我們還可以被稱之為人嗎?”
晨軒思忖少頃,應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選擇,婉姨選擇遠離這些世俗的情感,她表現出的超然無可厚非,你不能因為這個而疏遠她。相信我,即使她沒有表露出來,她依然疼愛你,這一點從未改變。”
我說:“我隻是為她感到難過。窮其一生,她都寬於待人,可是她落到什麼好了?到頭來在尼姑庵中避世,卻還孜孜不倦地原諒那些致她至斯的人。可若她真的是這麼想的也就算了,這說明她的心太善良。可我隻怕她是自欺欺人。”
晨軒皺眉:“何出此言?”
“因為曾經她也有過欲念,可她得不到,所以就舍棄了,舍棄之後她過得反而更加不好,這才淪落到這裏。我怕她淪落到這裏,隻是為了躲避那些她追求不到的東西,和那些潛在的、更加致命的罹難。”
所謂更加致命的罹難,自然指的是衛、沈夫人她們了。
晨軒拉住我,低聲道:“這些話,跟我說說就好,回到府中,千萬要謹言慎行。”
“我懂。”我低下頭,可有些話實在是不吐不快,於是我又抬頭看他,央求道,“最後一句,行嗎?”
他微微一笑,摸摸我的頭:“說吧。”
“我不會變成她那樣。”我怔怔地看向他身後的一樹傲放紅梅,語氣是未曾有過的堅定,“今後若我有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我一定會不遺餘力地爭取,哪怕遍體鱗傷。就像我師父說的那樣,人生來就是要為自己活的。”
聞我此言,晨軒先是微訝,隨後嘴角舒展,“我的小巾幗,真讓三哥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