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桃花醉 第五盞 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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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小九,得空去看看你娘吧,她挺掛念你的。”
就這麼一句話,恍惚間,我以為,爹爹對娘親也許還留有八分情誼。可怎麼可能呢?記憶裏,爹從來不到瀟湘苑找娘,而我時常看到娘坐在院子裏,呆呆地看著遠方,似乎是在翹首盼著什麼人。隻是那個人,從未出現。爹爹對於娘是一份癡念,更是一份永遠無法企及的愛情。
到了落天閣的第三年,娘書信一封與我,說她已看破紅塵,自願削發為尼,從此侍奉佛祖。隻望我能時時刻刻念著家人的情分,不要怨恨父親,雲雲。
收到信的時候,我還未及笄,讀完整封信,便潸然淚下,鬧著要回去看娘親。大師兄溫言撫慰,說我重傷剛愈,情緒不可太過激動,我不肯聽。很快師父也來了,喂我吃了一顆藥丸,我才沉沉睡去。醒來後,竟再也尋不到那封信。
現在,我已經能夠理解娘親的選擇。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忍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守著活寡。於是有的人為搏上位而絞盡腦汁,有的人甘願默默而卑微地守著無望的希望,有的人,就如我母親一般,幹脆棄紅塵而去。
而我歎惋的,是母親一生隻為一人,卻終究不得那一人回眸。我傷感的,是母親毅然皈依佛門,竟是連我也一並舍去了。這塵世,她到底有多見不得?
出了父親的書房,我就一直鬱鬱寡歡。三哥知我心思,勸慰道:“明日,我陪你去香山寺看看姨娘吧。”
我輕輕地點頭,感激地說:“謝謝。”
三哥執著我的手,由衷地說:“我們兄妹倆,何需言謝。”
※※※
三哥提議說與我同去瀟湘苑看看,我同意了。並肩走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九妹,方才你跟父親說,當年的傷雖已大好,但還留有些許後遺症,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微怔,而後歎息道:“師父說,我後腦勺的那一磕,傷及筋脈,蘇醒之後,不但記憶全失,而且連記憶的能力也一並喪失,整日瘋瘋癲癲,記不得前一刻發生的事情。司先生無法,隻能以盅續接我腦中脈絡,才使我恢複正常。”
三哥眉頭皺起:“以盅續脈?那豈不是……”
“是啊,”我無奈地低歎一聲,“現在我隻能依靠藥物使盅蟄伏,但若有一日,藥物不能再抑製盅的發作,便是我再次失憶之時。到那時,究竟會忘記多少,會忘記多久,連司先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三哥大驚,急道:“那你還與父親說‘無甚大礙’,這分明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不忍三哥為我著急,便在表麵上做出已經看開的樣子,輕輕一笑:“若是連司先生也無法解決的難題,說與父親聽又有什麼用呢?再者說,司先生專為我配的這藥丸控製得很好,五年了,竟一點兒異樣也未曾有過。大約這盅,是一睡不醒了!”
聽我這麼說,三哥稍稍放了些心,轉而又問:“你所說的司先生,與現在正替父親治病的司先生,可是同一人?”
我笑著回答:“自然是的。這世上,哪還會有第二個‘洛陽醫神’?”
三哥了然,點著頭道:“父親的病久治不愈,請了許許多多大夫,其中也就司先生的方子頗得他心,想來司先生確是一位神醫。既然九妹能得神醫配藥,我也就放心了。”
我依舊笑著,聽著他的關切,隻覺心中暖暖的,有如春風細雨,潤物無聲,而後百花盛開。
欣慰間,又聽三哥問道:“九妹在落天閣的這幾年,過得可還好?”
從進楚府大門到現在,他是第一個關心我在那裏過得好不好的人。
我不禁有些唏噓,大宅門中,到底有多少真情實意?對姨娘們來說,少一個我,就少一分權勢旁落的危險,因而,她們自然不在乎我的死活。而奶奶大約也是因為整日看衛夫人、沈夫人爭寵,厭了,正巧有個孫女兒回家來,好讓她分分神。至於父親,自打我出生起,他便從未在我身上留意,聽娘親說,就連我的名字也是娘親自己取的。
“怎麼不說話?”三哥狐疑道,“九妹,該不會是落天閣的人欺侮你吧?”
“沒有,”我連忙搖頭,“怎麼會呢,師父、師兄、師姐都待我極好。”
三哥這才釋然:“那就好。”
“哎,三哥,你以後別再叫我九妹了,多顯生疏,直接喚我的名兒就好。”
“那洛婉也別三哥、三哥地叫,這不也顯得生分。”
“這不一樣,”我吐吐舌頭,“三哥是長輩,直呼名諱於理不合。”
三哥故作搖頭歎惋的樣子,攤攤手:“是是非非都讓你說去了。”
我衝他俏皮一笑。
“對了洛婉,晚上的家宴,記得要來參加,別再像小時候那樣老是逃跑,知道了麼?”
我橫他一眼。三哥真是討厭,都多少年了,怎麼還翻我的舊賬!
小時候,從家宴上溜走可是我的看家本領,每次家宴都必溜,溜了就不會再回去。好在我不大受人注意,所以一般也沒人會與我計較。
鬧得最大的要數七歲那年的中秋宴。那日父親在朝中有事耽擱了,一直沒有回來,一屋子人圍著一桌冷了拿去熱、熱了又轉冷的菜肴,大眼瞪小眼,唯獨不動筷。我等得無聊,便偷偷溜出去玩兒。待父親回來,子女們挨個兒請安,唯獨不見我的蹤影。父親發動全家人出來尋我,最後還是三哥在偏院的一棵樹上把我給找著了。
他問我怎麼爬到那上麵去了,我回答說我原想爬得高一些好摸到月亮,可上來後才發現,我不知道該怎麼下去。
三哥無奈地笑了,腳下幾蹬便飛上樹梢,在我身邊坐下,問我說,九妹摸到月亮了嗎?
我垂頭喪氣地回答:沒有。
三哥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我知道怎麼才能摸到它。
——你怎麼會知道?
——是一位小仙女告訴我的。噓,要保密。
我信以為真,便吵著要他教我。
他說,看我的。
然後三哥抬起手,托著月亮的側臉,接著閉上眼睛,冥思了一會兒,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他說:我摸到它了。
我依樣畫葫蘆,可還是什麼都沒摸到。沮喪之際,三哥尊尊囑咐道我說:
——千萬不能睜眼,月亮是很害羞的,你一偷看,它就縮回去了。對,就這樣,心裏要很誠心地想,月呀月呀,是我呀。
我照他說的做了,然後就感到手掌心傳來滑滑的、涼涼的觸覺。
後來,等我懂了些事,我逐漸明白,當時三哥大約是將他的手裹了絲帕貼在我的手心裏,不過是在哄我。可那時我還小,還當真以為自己摸到了月亮,頓時又驚又喜。
那天的月亮很大、很圓,沉沉地掛在天上,我總盼著它能掉下來,然後圓滾滾地落進我懷裏。那天身邊的人很溫柔、很和藹,我一抬眼,便能看到他笑盈盈的側顏,被月光打上一層蠟,真好似神仙下凡。
於是,我竟傻乎乎地問他:三哥,那小仙女是你的妹妹嗎?
三哥想了一會兒,特認真地與我說:那小仙女不是我的妹妹,但是我的妹妹一定是小仙女。
我自然隻聽進了後半句話,遂喜笑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