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曆一四六年,六月 柳夜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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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逃出來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是個挺沒心沒肺的人了,沒想到現下想想心裏還是挺難受的。在黑黢黢的偏院兒裏關了小半年,冷不丁的見著這麼多人,本以為會高興的。沒想到還真不適應。
穿著許久沒換的長褂子,披散著雜亂的頭發。我現在也跟自己以前最瞧不上的賤民一樣了,又肮髒,又狼狽。
“你瞅,柳大家又給闊老爺們出堂會去了。”
“那麼大聲做啥!”另一個人趕忙拉著先一個人的袖子,“那些個蛆蟲幹咱啥事兒……”
“我就是想不透,那些個有錢老爺……”兩個穿著陳舊短打的中年人站在街邊兒竊竊私語。當然,竊竊私語的不止他們倆。瞧瞧,瞧瞧那些閑的沒事兒幹全出來看熱鬧賤民,一個個的不去勞作,不去經營,全圍著這兒幹嘛啊!
不過也難怪,那一隊人馬太顯眼了。
戲園子的大旗在前頭獵獵作響,抬著擔子駕著轎子的高大仆役,清秀的小廝提著包袱零碎。當然,最打眼的還是轎子裏那個翩翩佳公子,柳夜闌。
小半年沒見了,他倒還是俊美非凡,白皙如玉的手撐著下巴看著轎子外頭,幾縷青絲被吹著滑動在臉上,真說不出的神采飛揚。可我卻把自己整成了這副摸樣,別說什麼儀態了,單論那餿臭的氣味就有夠瞧的了。這麼一想,也不禁有些感歎。同人不同命這句話,還真不是誑我的。
我往後看了看,很好,蘇綰月那賤妮子沒過來,她的狗腿子也沒在附近,約摸著是沒發現我已經逃出來了。
我摁著心口,感覺裏麵那顆紅彤彤的肉塊兒不安分的跳動。
這是一個好機會。
應該是今年最後一個機會了。
我一定要攔住他,把事情弄個清楚。每個黎明破曉,每個夜晚降至,我都寢食難安,輾轉反側的想該怎麼辦。當然,害我茶不思飯不想的原因,也有一大半兒是因為受不了難咽的泔水,睡不慣發黑的棉絮。
不過還好,我趕上了他出堂會。要是再繃些日子,別說有力氣翻起來,我怕是要被那酸臭氣息的飯菜毒死。
或許我應該很大氣的揮揮手,像個真正的俠士一樣,瀟灑的說:你去做想做的事情吧。
可是我做不到。
我就是個土財主,我就是個沒見過世麵的紈絝子弟。
所以,所以我也隻能想出這麼個法子。
過了晌午,柳夜闌那家夥就能出了清河縣了。
絕對,絕對不能讓他走,絕對不能讓他離開。不能讓他離開我的視線,不能讓他離開我的身邊。
我伸手一攔:“留步。”
前頭站著的老頭兒大抵是來請人的總管家,帶著小方帽,還留了個八撇胡。見我攔出來,有些惱怒的說道:“小子快滾,這可是魏巡撫請去做堂會的柳大家,延誤了時辰我要你小子狗命。”然後總管家揮揮手,示意身後的轎夫繼續走。
合著壓根兒沒把我當回事兒!
想我蘇繼陽雖不是什麼人物,但也算是這清河縣的一禍害,打這兒過的人那個不對我恭恭敬敬的——哦,我忘了,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呼風喚雨朝氣蓬勃的‘清河縣總督的長子’了。
不過,該喊還是要喊他兩嗓子的。
“柳夜闌,你給小爺出來。”我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皺,瞧不出本來的料子,想必臉上也滿是灰泥,看不出我原來的長相。既然不會被人認出來,索性我就扯著嗓子喊。
這麼一嚎,對麵那老家夥也愣住了,估計是沒見過這麼樣兒的人。他老皺的臉皮抖了抖,小胡子也抖了抖,然後用顫抖的聲音說:“把這小子給我綁起來!綁過來!!”
哎,捆綁什麼的,我最討厭了。
不過我沒去躲開,因為那些個粗魯的家夥手裏雖然攥著繩子,卻也沒邁開腳步過來。不是他們良心大發,而是,夜闌出來了。
夜闌啊。
我從沒見過有一個人,能比夜闌更好看。也從沒見過有一個人,能比他更有氣場。不管多麼混亂的地方,不管多麼嘈雜的場所。隻要夜闌站出來,所有人的目光,談論的話題焦點,都會圍繞著他,包圍著他。
他看見我,似乎是認出來了。眼神閃了閃,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風情。然後豐潤的嘴角一翹,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繼陽,你怎麼來了。”
繼陽繼陽,叫得可真親熱啊。當初我被蘇綰月她爹押著脖頸子進偏院兒時,他也是這麼個樣子,帶著溫溫柔柔的笑容,親切可掬。
我再也不想和他打馬虎眼了,我再也玩不起了。
這麼完美的一張臉,這麼溫柔的一抹笑,到底是真的,還是隻是習慣。
“柳大家。”我學著那群賤民們對他的稱呼,“我隻來問你一個問題。”
他眉峰不著痕跡的一簇。
“你說。”
“你到底是喜歡小爺我,還是喜歡蘇綰月。”
別說我問這個問題像個娘們兒,也別說我跟個怨婦似的倒人胃口,更別說我一大老爺們兒糾纏這個事兒叫人笑掉大牙。
我真的很想知道,或者說,我很想確認一下。
他聽完之後眉毛彎彎的舒展開,透著一股子閑散:“我們不都是從小一道兒長大的好朋友麼,你們兩個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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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腳下的百姓們都能享受清閑,也都愛嚼舌根,看熱鬧。
清河縣雖然不算是天子腳下,卻也離著不遠。這個優秀的愛好,於是也很理所當然的流傳了過來。
清平曆一四六年,六月中旬。
這個日子在曆史上幾乎沒掀起什麼風浪。但在清河縣這個地方,當時這天,卻是鬧得雞飛狗跳沸沸揚揚。
冠名遠播的沁伶樓名角兒柳夜闌柳大家,被現任清河縣總督的遠房侄子——前任清河縣總督的兒子——蘇繼陽,用牆角巴拉下來的石灰弄瞎了一隻眼睛,燒毀了半張臉。
好端端一個名角兒,竟是給弄得破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