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千燈繪夢相合歡  第54章 上巳(3)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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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腥紅刺眼的雪花紛揚散盡,適才那瀟灑打拳、深目高鼻的高大男子已變作了披散著淩亂頭發、眼青發腫、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樣,身披粗麻縞素,麵上兩道血紅淚痕觸目驚心,頓足撫胸,哀哀長歎。
    至此時,鑼鼓聲陣陣急響,《拔頭》一戲才算正式開始。壯士入山尋父屍,因山有八折,故此戲有八迭。一矮短身材的小廝扮了彩衣小鬼,連翻數個跟頭,手中所執銀瓶內泥水卻半點未撒,疾步繞於壯士周身,不時沾了瓶中泥水,潑於壯士身前,以示阻礙。二人糾纏相鬥,彩衣小鬼左右閃避,壯士緊緊追擊、不時瞅準了時機出拳,彩衣小鬼勉強避開,終於被打翻在地,慌亂逃至簾後,此為第一迭[1]。
    台下眾人皆看得專注,再無人出聲交談。
    遠遠望去,禹王神情已複歸平靜,一手輕撫灰髯,冷眼瞧著台上。
    心底泛開一陣寒意。
    如此之人,淩弋當時究竟為何獨獨留了他性命?
    再無心細觀台上喧鬧。視界邊緣,倏然闖入一道銀色。
    轉過視線,心下一驚。
    夕淵?
    他為何會出現於此?
    如平時一般身披了灰色鬥篷,兜帽放下,一路步履輕疾,以一青碧玉環高束腦後的銀色長發隨風揚起,精致白皙若絕美婦人一般的麵上,唇角微彎,淺淺泛著銀色微光的漆色眼瞳內卻無半絲笑意。
    台下,還有一人,禹王,也注意到了突然出現的夕淵。
    禹王神色忽的一沉,濃眉稍揚,雙唇緊抿,麵色微微發青,陰鷙鷹眼緊隨著夕淵,目光複雜,除了厭惡之外,還混雜了幾分恐懼、憎惡、鄙夷。
    夕淵隻斜過視線睨了禹王一眼,唇角勾起弧度未變分毫,神情淡漠,自他麵前輕步而過。
    禹王緊皺起眉頭,狠狠向夕淵的背影瞪了一眼,麵色瞬息間由青轉為紺紫,兩側太陽穴青筋浮現、劇烈鼓動。
    那是……無法抑製的,強烈恨意。
    在廬城時,從未聽過,朝中竟還有夕淵這人。細一想,夕淵的存在,與朝中百官盡皆不同,從平日他人對其稱呼來看,亦非皇族;夕淵行事隻聽命於淩弋,觀其言行,對淩弋並無為人臣子所應有的謹懼,甚至時而流露出幾分嘲諷;亦無視宮中諸般規矩,不顧宮中結界束縛,各處隨意走動……
    夕淵,又到底做過些什麼,令禹王對他如此又恨又懼?
    正胡亂思慮間,夕淵已走到了我麵前,瞬間一愣,見他並未看向我,徑直往淩弋那裏去了,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垂下眸去。
    “……寒妃娘娘?”
    梧桐的聲音。
    抬頭一望,竟真是梧桐。
    “怎麼了?”
    我輕聲問道,見她額前細汗、眼中焦急,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梧桐福身行了一禮,垂首近前,附於身側,壓低了聲道,“娘娘……韓司珍出事了……在修宜宮……說是偷了陳妃之物,正被關在宮正司,張宮正還未決判。在奴婢過來時,陳妃已遣人報知了德妃……”
    果然。
    “你……”隻是心下奇怪,梧桐本在宮中,如何能這般快地過來將此事告知於我?
    梧桐猶豫了下,低聲恭謹道,“適才奴婢得知了這一消息,正手足無措,不想竟碰見了夕大人……夕大人說正好他也有事要過來一趟,就順帶攜了奴婢一同……奴婢倉促,望娘娘見諒。”
    輕點了下頭,梧桐會意,盡量悄聲地走至我身後,與諾兒一同比肩侍立。
    觀韓司珍平素舉止,此事多半是陳妃誣陷。韓司珍常到露申宮來,或是送些奇珍玩意,或是與紫堇她們討杯茶吃,每次亦不多叨擾,我雖無此意,卻也不好拒絕。如此不過十數日,韓司珍與露申宮走得極近一事,已是宮中人盡皆知。陳妃這番鬧騰,意向所指,妒恨挑釁之意再明顯不過。我還未尋得適當時機向淩弋提了那分承寵之事,近兩個月來,皇帝每晚隻留宿露申宮中,比了陳妃當時,還要過分許多,此事在宮內外已傳遍。適才我避開眾人,特意挑了傳聞中鬧鬼的小閣樓歇息,亦是因欲躲開那些趁我不在淩弋身側、前來套近乎的官吏、官吏家眷。
    我雖最厭惡此類爭鬥,但此事決無法姑且。一來,我雖無意,韓司珍畢竟是因我而無端獲罪;二來,宮中眾目睽睽,此時聖寵正是最盛,若是此番姑且,日後聖寵漸衰,更隻能是處處退讓。
    但,就算再焦急,也隻能待回了宮中,再行對策。陳妃敢如此理直氣壯地告到宮正司與曉儀宮,就算無十分把握,至少也有九分自信。明著,隻會被看作是恃寵而強詞奪理,畢竟宮中規矩分明;就算淩弋一時偏袒,亦是極為不妥。隻好先遣了梧桐過去,暗中打點;待查清了事實,隨機應變。
    隻希望,韓司珍能撐到那個時候。
    正沉吟間,驚覺淩弋不知何時已走至身側,忙欲起身,淩弋一手輕搭了我肩上,漆色鳳眸隻冷冷望著戲台上武舞紛雜,輕聲道,“朕有事先行回宮。”
    若不是梧桐趕來告知了韓司珍之事,聽淩弋如此說,我正好可以避開他和其他眾人,尋了安靜之處細細賞春,該是高興才對。可此時一心隻想快些回到宮中,倉促間再無時間猶豫,忙放柔了聲,開口道,“皇上,臣妾身子覺著有些不適,想回宮歇息,不知皇上是否方便帶了臣妾一同回宮?”
    淩弋聞言,垂眸望向我,眉一微蹙,向來冷冽的眸中,竟多了幾絲擔憂,薄唇微張,輕聲回道,“可。”
    隨在淩弋身側後方,向望春樓外走去。
    台下眾人正專注於戲台上壯士與虎相鬥間的激烈武戲,並無幾人注意到了淩弋的突然離席。
    淩弋身後,還跟了一人,夕淵。
    不敢回頭去看,隻好等以後尋了機會,再向他道謝了。
    因覺身上燥熱,喚過梧桐,將青錦披帛脫下,正待交到她手中,不想突然刮過一陣大風,不過眨眼之間,已將那披帛卷至長廊外挨著屋角的一棵滿枝新綠的老柳樹下。
    梧桐驚惶道,“奴婢該死!這就去撿!”,往長廊外疾奔而去。
    淩弋注意到這突然狀況,竟停了匆忙腳步,與我一同等待。
    眼看梧桐就快到了老柳樹下,此時自屋角後竟快步走出了一個玄色官服打扮的年輕人,正被梧桐撞個滿懷,二人皆向後一個趄趔、跌倒在地。
    那著玄色官服的年輕人反應極快,已然站起,伸過手,拉了梧桐起來,躬身揖手道,“在下魯莽,一時未注意,竟撞了姑娘,還望姑娘見諒。”
    言行間,禮數畢至。
    細瞧那年輕人的模樣,五官端正,麵容英秀,身材頎長,背脊直挺,胸膛寬闊,氣場與月孤有幾分相似,少了月孤眉間的那股傲意,多了幾分中書令薑大人那般的沉穩,似在哪裏見過……是了,才在筵席上,聽房大人說過一回,此人正是刑部右侍郎,周真印,即徐德妃娘家南方周氏少數在朝為官的族人之一。
    因是背對著的,從這裏看不見梧桐表情,但能想見,她此時應已是兩頰緋紅,視線猶豫,不知該往何處放才好。
    周真印見梧桐一時未有反應,再揖手道,“發生此事,太過意外,在下十分抱歉。不知該如何做才能補償姑娘?”
    梧桐輕搖了搖頭,周真印注意到她視線所望,搶在她之前將那青錦披帛彎腰撿起,雙手捧了,交還於她。
    “是奴婢不慎,無意間竟撞了大人。大人若如此介懷,讓奴婢心下十分不安。”梧桐雙手接過披帛,垂首道,聲音極輕,卻隨了風隱約入耳,“奴婢在此謝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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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段安節《樂府雜錄·鼓架部》:《拔頭》——昔有人父為虎所傷……山有八折,故曲八迭。戲者被發,素衣,麵作啼,蓋遭喪之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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