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1章 故雪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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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外麵冷。我們回去吧。老爺和夫人都很擔心呢。”
    “你先回吧。”
    我沒有回頭。
    冷漠而沒有起伏的聲音刺耳地穿過周身冰冷的空氣。
    不論冬天有多冷,千鏡湖那黯淡的綠色湖麵都不會凍上。
    從來都隻是那樣細微而緩慢散開的波紋。
    一圈一圈,散開,交織,消失。
    靜得像是被符咒封住了時間的流逝般。
    “倒是紫堇你,再不回去的話可要染上嚴重的傷寒了。去京城的路上絕對夠你受的。”
    “小姐……”
    皮靴厚實的底子不安地摩擦著雪粒的聲音。
    紫堇這孩子每次一緊張就會這樣不自主地摩擦雙腳。
    和第一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一樣,一點也沒變。
    真的是……一點都沒變呢。
    想到這裏,一直繃得很緊的唇,竟微微彎起了細小的弧度。
    “說吧,對雪兒,紫堇不必隱瞞任何想法。”
    “小姐……”
    衣襟摩擦的聲音。
    這孩子,太容易緊張了。
    “再吞吞吐吐我可是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了。”
    “啊……小姐!”
    紫堇的聲音,有些澀澀的。
    第幾次了,對帶紫堇上京的決定感到一絲後悔。
    隻是,除了她,我沒有其他人可以如此這般的信任。
    “有話快說。”
    “小姐……那個……小姐真的想好了嗎……真的要……真的要代替二小姐進宮……”
    “聖旨隻說是寒氏女吧,並沒有指定是伈兒。”
    “但是……”
    但是,世人所知的寒氏女,除了曾經在廬城春祭時一舞傾城的寒家二女寒伈外更無他人。而我這個寒家長女則幾乎不曾為世人所提起。並非因為容貌或是才藝輸人,隻是……繼承大靈師資格的,隻能是嫡女。按祖訓,繼承大靈師之女在行及笄禮前,參與祭典時是不被允許以真麵目示世人的,除非戴以麵紗。一旦以真麵目世人,則必須自毀半麵容。從第七代大靈師寒姒因十四歲那年的春祭時被一陣奇怪的風吹開了麵紗隻得自毀半麵後,寒氏嫡女在十五歲及笄禮之前,隻被允許在寒峰頂的祭台參與祭典。
    所以,從七歲起,每年的春分之時,偌大的寒禮閣,偌大的祭台,就隻有自己和被允許在寒峰祭壇參與祭典的十二盲靈女的身影。
    “但是沒關係的哦,而且……沒什麼。”
    不需要更多的人知道。
    “小姐?”
    紫堇不安地問道。
    “走吧,我們回去。”
    幹脆利落地回轉身。
    一入宮門,大約,便永生不得再站立於此。
    不變的,終究隻有千鏡湖的風景。
    薄雪輕輕落下,伸出手去,竟碎開在手心。
    踏雪聲靜靜在冰冷的空氣中泛開。
    “紫。”
    停下腳步。
    “小姐?”
    紫堇漆色的眼瞳中,模糊地印著自己的樣子。
    “紫,你決定了嗎,是否,願意隨我入宮。”
    紫堇輕輕地笑了。
    “小姐怎麼反而來問我了呢。從遇見小姐的那天起,紫堇就已立下誓言,至死都將陪伴在小姐左右。”
    至死,都將陪伴在小姐左右。
    當這孩子終於從冰咒中醒來,被虔子緒帶到我麵前時,漆色的眼瞳就如今天一樣,隻映著,我一人的影子。
    “直到,死亡將絡兒從小姐身邊帶走。”
    還那樣小的孩子,竟這樣平靜地說出死亡二字。
    那樣的,微仰著頭,平靜地回應我冷冽的視線。
    “紫,別突然這麼嚴肅。”
    我皺起眉瞪了她一眼。
    “對不起啦。”
    紫堇吐了吐舌頭。
    “你啊,真是的,我就說其實紫堇嚴肅起來可比我要嚴肅得多,可伈兒她們偏不信。”
    紫堇在身後笑了起來。
    窸窣的踏雪聲,與過往的十幾年,沒有任何不同。
    變得輕鬆起來的語調,微微幾許虛假的勉強。
    從明天卯時起,這樣的勉強,恐怕隻會越來越多。
    “雪小姐總算回來了,夫人可是急得快要親自出來找你。”
    虔子緒一身淡紫色的錦袍,站在寒府大門口。
    懶得去看他那張冷得蒼白的棱角分明的臉,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虔大哥,不冷嗎?”
    紫堇每次都是這樣傻傻地問。
    “不冷哦。既然雪小姐已經回來了。”
    “哼。”
    穿過赭石色的小邊門。
    裹在白色貂皮大衣下的伈兒,倚著深朱色的木柱,站在階上,微低著頭看向這裏。柳眉微揚的她,櫻色的唇在冷得連石牆幾乎都要裂開了的微白空氣中,恰好的弧度,易發嬌媚。
    不知何時,已長成了這樣美的少女。
    去年的廬城春祭之後,全府上下見了她都這麼說著。
    “子緒哥哥和姐姐一樣都是不怕冷的呢。”
    伈兒說著走過來挽起我的手。
    “嗬嗬。”
    虔子緒在身後輕笑。
    和他那張幾乎不笑的臉一樣冷得沒有任何起伏。
    “虔大哥這次是要送雪小姐上京的吧?寒府這邊真的沒關係嗎?”
    走在左後方的紫堇,說著略微放慢了腳步。
    “寒老爺親自交代之事,子緒自當盡力。”
    簷廊外,雪絮,純白的羽毛般,緩慢地飄落,墜地。
    “可是聽婷姐姐說,寒老爺最開始吩咐的是林平哥哥。”
    “複顏的話,今天去城裏買藥了。”
    虔子緒的回答,從來都是這般的不緊不慢。
    “難怪呢,我就說今天怎麼沒看到林平哥哥。可是買藥的事不是一般都交給邱嫂的麼?”
    “邱嫂昨兒就告假回家看望剛出生的小孫子去啦,紫姑娘。”
    青灰色棉服的女人站在簷廊的拐角處,眼望著這裏,笑道。
    “大小姐好,二小姐好。虔爺好。紫姑娘好。”
    女人低下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碧,快去告訴娘姐姐回來了。我要先帶姐姐去房裏有事,很快的,告訴娘再等會兒開飯。”
    “是。”
    阿碧又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伈兒,你……”
    “姐姐你就裝得再驚訝點嘛,一看就知道早就猜出來了對吧。”
    伈兒假裝生氣地嘟了嘟嘴。
    “大小姐,二小姐,子緒先告退了。”
    “子緒哥哥不留下來一起吃飯嗎?”
    伈兒說著轉過身去,連帶著我也一並轉了過去。
    虔子緒略彎腰做了一揖,“明早大小姐就要離家千裏,今夜全家人最後一聚,子緒還是不打擾了。”
    “子緒哥哥這說哪裏話,爹爹和娘親早就把子緒哥哥當自家人了。”
    伈兒說道,柔柔的聲音,些微的暖意。
    “蒙寒大人、寒夫人厚愛。”
    虔子緒微笑著回應。
    “虔哥哥是想再去確認一遍上京的行裝吧?二姐姐再怎麼留也沒有用噢。昨日我看虔哥哥可忙了一整天。”
    身後傳來稚嫩的童音。不知是否因為染上了初冬的寒氣,聽起來竟讓人覺得無法觸及般的遙遠。
    “澄兒你今天又跑哪裏去了?”
    伈兒黛眉微顰,語氣略有些不滿。
    “沒去哪裏。”
    澄兒歪了下嘴角,明顯的敷衍。
    “真是的,我的話不聽,爹和娘的話也不聽,是不是就隻有雪姐姐和子緒哥哥能管住你了?”
    伈兒的這句抱怨,也不知說過了多少次了。
    比我和伈兒小了5歲的寒澄,寒府三少爺,若我和伈兒死之後都沒有女兒留下,他就將繼承寒家。
    就像爹一樣。
    爹七歲那年,當時已經十三歲的大姑姑衝出街道護住了即將被馬車撞上的他卻傷到了腹髒,三個時辰後暈倒便不再醒來。
    澄兒沒有回答,連看都沒看伈兒一眼,邊說著“雪姐姐,待會兒晚飯後澄兒有個東西想給你”,向夫人房間的方向跑開了。
    伈兒撇了撇嘴。
    “子緒先告退了。”
    “子緒哥哥路上小心。”
    伈兒拽著我的手急著轉回身,卻隻看到了虔子緒大踏步邁出院門的背影。
    “姐姐這一去,是不是就難得回來了。”伈兒的聲音,聽著有些難過。
    落雪聲越來越低沉。
    要變大雪了吧。
    “嗯。”
    我微笑著答道。
    “那……伈兒可不可以去京城看姐姐?”
    迅速暗下來的天空,淡灰色的積雪微微折射著黯淡的光芒。
    “嗯。每年中秋前後,聖上都會特別允許一部分妃子入城外的月華宮和外省的親人相聚團圓。”
    “……可是……”
    “若不得寵,怕是永遠都得不到此機會……”
    話還沒有說完,伈兒便緊緊抱起我的右臂。
    “不過伈兒倒不必擔心這個。”
    沉默了一會兒,我開口繼續說道。
    因為此次入宮,雖不一定能得寵,但因和欽天監及祭儀司有關,應也不致太過冷落……
    或者說,我寧願永遠不要得寵。
    一旦得寵,後宮多如浮雲的佳麗,以及佳麗身後的眾多權貴世家,關係太過複雜,若有不慎,必將牽扯到寒府。即使是我,也必定會有無法顧及之處。
    不如保持界限,隻需要表麵上相敬如賓,在宮中不致太多樹敵,保得寒府上下平安便好。
    “李媽媽給大小姐、二小姐請安。”
    正要踏進伈兒房間的時候,身後有個雖老卻依舊精神的聲音響起。
    是寒府最老資格的李媽媽。
    溝壑縱橫的臉上,刻著寒府六十多年來的風雨痕跡。
    李媽媽從小時候起便開始服侍太夫人,直到我五歲那年太夫人去世。
    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見了人總是笑嗬嗬的。
    “怎麼了?李媽媽。”
    伈兒笑著拉過她的手,示意她一起進屋。
    “我就不進去啦,待會兒下人們為了大小姐的入宮也有一場餞別宴呢。”
    李媽媽笑沒了眼,眼角的皺紋疊了好幾重,束著棉手套的手顫顫巍巍地遞過一個手掌大的包裹。
    “我隻是過來把這東西交給大小姐。”
    給我的?
    “李媽媽怎麼知道姐姐會先過來這裏?”
    伈兒有些驚訝。
    “你們姐妹倆感情這麼好,當然會在餞別宴之前說些悄悄話啦。”
    李媽媽笑嗬嗬地微微鞠了一躬,說了句“大小姐一路上小心,二小姐也不要太傷心注意身子”,拄著杖轉身走開了。
    “姐姐,可以打開看裏麵嗎?”
    伈兒關了房間門,丫鬟已經點好了的廬城燭橘色的光照亮伈兒的閨房。
    暖暖的橘色。
    “嗯。”
    我也很好奇,這個手掌大的包裹裏到底是什麼,重要到年邁的李媽媽要趕過來親自交到我的手裏。
    解開絨線結,去了兩層蠟箋紙後又去了兩層細絹,終於看到一個紫檀木小盒子。
    盒子外沒有任何花紋裝飾,極其古樸。一把小銅鑰匙靜靜躺在盒子邊,應該是開盒子上的那隻小銅鎖的吧。
    銅鎖打開後,我和伈兒都有些驚訝。
    淡杏色的綢緞上躺著一小張對疊著的泛黃宣紙,宣紙上是一支銀蓮托珠的發簪。
    “先打開看看吧……”
    伈兒有些遲疑地說道。
    “嗯。”
    我輕輕地把宣紙攤開放平在桌上。
    泛黃了的宣紙上隻寫了一句詩。
    【孤鶴聽雪念華蓮】
    “這是……”
    伈兒皺起眉撐著下巴,望著泛黃宣紙上那工整清秀的字跡。
    “是寫給某個人的吧。”
    “李媽媽寫給某個人的?”
    伈兒問。
    “明顯不是……我見過李媽媽的筆跡,這不是她寫的,加上這封信也有些年頭了……這種灑金紙……應該是50年前京城流行過的流金宣。”
    “流金宣?姐姐怎麼看出來的?”
    “爹書房裏有幾本50年前的大宣書局印的珍本,用的是一種仿流金宣……真正的流金宣在那個時候流行於王公貴族間,但是造價相對昂貴,而大宣書局使用的仿流金宣雖然紙質稍差,但用於印製豪華珍本算是綽綽有餘了。”
    我說著頓了頓,再細說下去伈兒該打哈哈了。
    “這張應該是真正的流金宣。不過……”
    “李媽媽把這個交給姐姐是做什麼呢?”
    伈兒說著歎了口氣。
    我們都知道,以李媽媽的脾氣,再去問應該也問不出什麼。
    不過說起50年前……華蓮妃子……總覺得在哪裏聽過……
    “不管了,總之李媽媽把這個交給我是希望我把它帶到京城去吧。”我說著收起泛黃了的流金宣和發簪,“先收起來帶去就是了。”
    “嗯……”伈兒笑著,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站起身,“我也有個東西要送給姐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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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老不死。
    是誰說過,這才是最哀傷的詛咒。
    朽葉般泛黃的裙擺,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瘦得骨節分明,總是以純白麵紗遮麵的那個女人——那個總是靜靜待在房間角落的靈女……去年春祭後,幻影縱身躍下深穀的那個女子……枯葉蝶般展開殘破的翅,死亡弧線,靜得失聲,墜落……
    “小姐!小姐!小姐!!”
    “聽到了……小聲點,會吵到伈兒他們的。”
    我掙紮著睜開眼。
    披著件棉衣、一手端著燭台的紫堇正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要不還是去告訴老爺、夫人一聲,進京還是再過幾天吧……”
    “不用了。”
    不由分說地打斷紫堇的話。
    “可是小姐……”
    左側鎖骨下方的蝶狀封印,如燒紅般耀目。
    “沒事了,你下去吧。”
    我擺擺手,躺了回去,閉上眼不再理會紫堇。
    偶爾的深夜會出現這樣的炎脈反噬。
    不必去麻煩爹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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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虔子緒,我夢到一個人了。那個人……”
    我坐在階上,輕聲說道。
    進京的隊伍,因為雪下得太大了,隻得在出了廬城約三個時辰後,在路過的一間破廟內暫時歇腳。
    “雪小姐是因為進京之事而心煩嗎?”
    虔子緒靜靜地站在身邊,撐著傘,一動不動,即使淡紫色錦袍的左肩和左臂已經落滿了白雪。
    靜得能聽見。
    雪花落在傘麵上,碎開了的聲音。
    “嗬。”從決定的那一刻起,就不會再為這個決定煩心了,“不過,說到這個……京城。那個地方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虔子緒移開了視線。
    “小姐為何這麼問。”
    “那日的追兵可都是皇都之人。”
    “小姐的記性真好。有八年了呢。小姐的救命之恩重如山,子緒就是十輩子也報答不盡。”
    “倒不至於。”
    我抬起頭,注視這個男人的雙眼。
    虔子緒沒有避開。
    深邃的褐瞳,隻映著紛落的白雪,明明淨淨,別無他物。
    “隻是那日受了炎毒,又跌落山崖,雖蒙寒府再生之恩,卻將那日為何被追至寒峰林中,以及以前的所有事由,都忘得一幹二淨。”
    八年。
    不過全都是這樣敷衍的說詞。
    “是麼。或許再入京城,你大概能想起點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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