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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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白慕沂斜靠在花園中的長廊,半眯著眼,陽光在他臉上投下美好的剪影。
     微風習習,吹拂起他額前的幾縷碎發,他仰著頭,大朵的流雲自天空飄浮而過。白色模糊的輪廓,漸漸竟然化成了一抹清麗身形。
     “該死——”他嘴裏嘟囔了一句,迅速站起身來,拍了拍衣上本不存在的塵土,一陣恍惚。
     “少爺——”一陣清風飄過,男子恭恭敬敬立於白慕沂麵前,眉宇間英氣盡顯。
     “玄——”他回了回神,嘴角蕩漾出一個笑意。這個男子,是白宗盛調配給他的副官,年紀輕輕,身手不凡,和他是多年的故交,也是他的心腹,這白府,為數不多能信得過的人。
     玄點了點頭,一襲青色長衫掩不住偉岸挺拔的身材。
     “我查了,據現在手頭資料顯示,燕淩秋真的隻是一個戲子。他8歲學戲,15歲出師便成了角,然後三年之內,名滿天下。但,不可不防。”
     8歲?白慕沂一挑眉:“有查到他出身嗎?”
     “似乎他父親是早年的一個副軍正,後來在戰場上死了。”
     眉宇微微一擰,真的隻是這樣嗎?似乎,有哪裏不對——
     “好了,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白慕沂擺擺手,示意玄下去。
     玄暗自瞥了瞥眼前之人,一張俊臉如雕刻版五官分明,眉如遠山,兩片薄唇噙著獨有的驕傲,是傲然的白少尉的高貴英挺。不由得想起從小和自己長大的少年,稚氣的臉龐,調皮卻溫暖的笑容,真的是漸行漸遠了嗎?苦笑了一聲,玄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花園裏剩白慕沂一個人,對著前方荷花池的滿池春水,獨自出神。
     “沂兒——”雖顯親切卻威嚴的喚聲,急切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不用猜,白慕沂知道那人是誰。
     。“爸——”他轉頭微微笑道。
     來人很隨意的點了點頭,隻見他雖早已步入中年,卻依然神采奕奕,穿一身淡灰色長衫,頭發細碎卻梳的黝黑光亮,一雙眼睛猶如利劍般犀利。恰是皖州七省督軍——白宗盛。
     “準備準備,今日隨我去趟蘇府,你蘇伯伯擺了家宴。”簡潔有力的話語,絕對的白宗盛風格,絲毫不容人拒絕。
     “哦?怎會突然擺家宴?”白慕沂一臉不解。
     “前日,蘇三小姐從國外留學回來了,也算給她接風。”
     “蘇梨?”白慕沂一怔。他和蘇梨年紀相仿,又因兩家是世交,因此從小便相識,還在一起玩過幾次。隻是後來,蘇梨便被送去英國留學,這一去就是七年,現在,他已經幾乎忘記了她的樣子,隻記得她常穿著一襲粉色洋裙,異常嬌豔。
     “是啊!還有,蘇老爺特意請了第一名旦來唱戲,聽說你最近很喜歡聽戲啊——”白宗盛意味深長的笑了下,伸手拍了拍白慕沂的肩膀。
     “好——”白慕沂應著,心裏卻不覺啞然一笑,第一名旦,不知是個什麼貨色呢。他突兀地想起燕淩秋,站在舞台上顧盼流轉,燁燁生輝。他的戲清歌婉揚,飄渺如夢。在白慕沂心中,隻有那燕淩秋,才配得上第一名旦的稱號。
     話說,這幾日他日日去光顧戲院,坐二樓的上等位子,正正看得舞台上的人。一出出啼笑因緣,在那人的演繹下動人無比,每一個角色都似乎是量身定做,在精準的拿捏下,風韻盡現。他看著,竟感覺上了癮,明明是對戲曲不感冒的人,幾次下來,卻迷戀上了戲中的愛恨情仇。
     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著自己的淚。寂寞,也是放縱,終得的,哭一場的權利。
     理了理思緒,他走回裏屋換了身西裝,很純正的白色,打了深藍色領帶。
     蘇家靠多年經商發家,主顧盡是些洋人,院落格局卻依然是傳統的四合院風格,中國氣息濃鬱。
     白慕沂隨著白老爺子一進門,便有仆人出門相迎。穿過大門的門洞,便見一座一字影壁,中心盒子為“鴛鴦臥蓮”的內容,海棠花形的盒子,兩隻鴛鴦浮在水麵,神色悠閑,仿若正在戲水遊玩,周圍簇擁著幾朵荷花,浮在圓嫩的葉子上,愈顯幹淨素雅。過了影壁,便是正房了。二人被引進正廳,蘇家老爺早已在那裏等候。隻見蘇老爺一身青灰色長衫,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眼鏡,兩鬢雖已有些微白卻全然不顯蒼老,一眼看去便是文質彬彬的詩書大家模樣,很難找到商業人身上的那股銅臭味。
     白慕沂走上前去,躬了躬身,喚了聲蘇伯伯。
     “慕沂都長這麼大了,好好——”蘇老爺頓時喜上眉梢,照著白慕沂肩膀重重拍了兩下:“不錯,人長得英俊,身板也結實。”
     “哪裏哪裏,混小子一個而已——”白宗盛謙虛道,惹得白慕沂不滿的瞪了他一眼。
     坐下寒顫了幾句,蘇老爺便提出要商議下“生意”的事。白慕沂一聽,忙借故屋裏太悶遛了出去。他知道這蘇老爺和白家是有軍火上的往來的,白宗盛借著蘇家在海外做生意之勢以高價拜托蘇家偷渡運送西方先進槍支以發展自己的實力。白宗盛早就不甘心隻在這小小皖州獨霸一隅了,隻是如今,軍閥割據,各自都有龐然勢力,均對著天下虎視眈眈,而且革命黨們也越來越不容小覷。這形勢,想站穩腳跟尚難,又何況是去奪天下。
     白慕沂是對軍務之事不感興趣的,作為獨子,為此沒少讓白宗盛頭疼。不過,這有些事,急不得。
     白慕沂一個人漫無目的的閑逛,這蘇府倒是花木扶疏,幽雅宜人。在十字甬路的中心位置,便是一個荷花缸,那出水芙蓉亭亭玉立,香遠益清,更有金鯉遊戲其中,自清圓的荷葉間穿梭而過,別顯歡趣。正房前的綠地上,栽著幾株西府海棠,色豔且香,成簇的粉色花朵朵朵向上,有如曉天明霞。更有牡丹、芍藥、丁香點綴庭院之中,隻見得隨處花香怡人。
     白慕沂不覺醉於這花香之中,突聽得一陣悅耳琴聲,聲如溪澗,行雲流水般傾瀉而出,叩響心的旋律。他渾噩著便向後院走去。
     穿過端莊華麗的垂花門,便進了內院。首先映入眼簾的一片燦爛的鬱金香,白、粉紅、洋紅、紫、褐、黃、橙各色應有盡有,芳香馥鬱。這鬱金香是從西域引入,琴聲又似源自歐洲的樂器——鋼琴之音。白慕沂就此推斷,這應是留學歸來的蘇家三小姐的廂房之地了。
     正想著,琴聲戛然而止,一陣腳步聲傳來,不緊不慢。
     “是白公子吧,好久不見。”一個輕盈婉轉的聲音在白慕沂耳畔響起,隨著,一雙白玉般得手伸在他麵前:“我是蘇梨。”
     “嗯,我是白慕沂。”白慕沂也忙不迭的伸手相握。望過去,麵前女子雙瞳如墨,長長的流蘇披散下來,咖色的柔發在陽光下燁燁生輝。
     “蘇小姐剛才彈奏的是貝多芬的曲吧,真是美妙極了——”白慕沂不由自主地讚歎起剛才那段如泉水般悅耳的琴聲。
     “蘇梨琴藝不精,班門弄斧而已,讓公子見笑了。我所彈奏的正是貝多芬的《月光曲》。”蘇梨微笑道。更見她肌膚如雪,明眸皓齒,穿一琵琶襟寶藍錦緞旗袍,荷葉邊袖子,上麵繡著幾朵白色碎花,極具雅致。
     “哪裏。小姐的《月光曲》把月光飄渺如夢的意境表現得淋漓盡致,未見月光卻仿若身在月光的撫慰之下。中段升為E調與前段的寧靜形成對比,給人以動的感受,動靜結合,如清風拂來,妙不可言。怎說是琴藝不精呢。”
     “原來,白公子也是懂琴之人。”蘇梨笑如顏開,宛若春花般綻放。
     “隻聽人彈過幾曲,並不十分懂。”白慕沂如實道。
     “不管怎麼說,白公子和蘇梨印象中的還是有很大差距的。”蘇梨也不避諱,調皮地笑笑,直言道。
     “哦?印象中什麼樣?”白慕沂打趣道。
     “是有些玩世不恭,不受教條約束,卻讓人覺得溫暖的人——”
     “是,是嗎——“白慕沂一愣,玩世不恭是真,可是會讓人覺得溫暖嗎?他從來沒有想過。
     “那個,你就像以前一樣叫我蘇梨吧,我還叫你慕沂,公子小姐的有點吃不消。”蘇梨吐吐舌頭,調皮笑道。
     “嗯,蘇梨——”白慕沂拱手做了個揖。
     “還記得嗎?小時候的事——”蘇梨淺淺笑著,唇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時光飛速流轉,記憶中一片清淺的綠。
     兩個小小的孩子,拉著手奔跑在無邊無際的原野,四周青山繚繞,芳香馥鬱,如詩如畫。
     男孩約摸著隻有八九歲的模樣,卻長了張極俊的臉龐,雙瞳亮若星辰,勾唇淺笑,如沐春風。
     他的手緊緊拉著身邊的女孩,初春的陽光溫暖的傾瀉而下,披在兩個孩子身上。
     “蘇梨,你看雲——”男孩伸出白皙的手指,遙遙指向天空。
     “嗯?”女孩迎著他的手指看去——
     “那個,兩匹馬——”
     碧藍色的天空,雲是疏散著的,偏偏有那麼兩朵,化成兩匹白馬,一大一小,歡快地奔騰著,向著天邊的奪目的晚霞。
     “真的呢!看它們好逍遙的樣子!”女孩笑顏頓綻,麵若桃花。
     “蘇梨。”男孩突然鄭重地喊她的名字。
     “嗯?”
     “以後一直在一起吧。就像它們一樣。”
     “好。”女孩踮起腳來,勾住他的脖子,盈盈淺笑:“那不管什麼時候,你不許忘了我。”
     不管什麼時候,你不許忘了我——
     蘇梨心中突然漫起一陣清淺的疼痛,她望著麵前的男子,眉目依舊俊朗,笑容仍是春風一般溫暖,卻在其中夾雜了淡淡疏離感,讓她感到,難以靠近了。
     白慕沂的輕輕皺了皺眉,他不記得了,十歲時一場大病,病愈之後,記憶擱淺,他忘記了很多幼時的事。
     在他的記憶中,隻有女孩一個模糊的身影,她隻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輕到不能再輕。
     命運無常,春秋換,人生一片新涼。
     “我——”他不知如何開口,沉悶著答不出話來。
     心底彌漫一片鈍痛,蘇梨裝做若無其事的笑了笑:“我也不太記得了,那時真的太小了啊——”
     其實明明記得很清楚,比什麼都清楚。那日陽光和煦,微風習習,她勾上他的脖頸,他身上淡淡青草香充斥著她的鼻腔。
     他說:“好,我不會忘記你,長大了我們就成親吧。”
     幸福的味道,曾那麼清晰的在四周漫開。
     卻又在時光中消散的痕跡全無。
     白慕沂見狀暗暗鬆了口氣,他不知道,女孩獨自吞下的苦酒。
     “去正廳吧,父親一定還在等我們——”蘇梨衝白慕沂微笑了一下,便獨自向前領路,她怕她隱藏不住眼底的傷痛,這麼多年的相思,沒在心底,終於在這一刻再無果,黃粱一夢罷了。
     到了正廳,才發現隔壁廂房竟真的有人在唱戲。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是那出名劇《牡丹亭》。唱音婉轉動聽,清麗悠揚,隻憑音色,便足以顛倒眾生。
     “燕,燕淩秋——”他驚訝地開口。除了燕淩秋,還有誰有這般絕代的才華。
     “你知道啊,正是京都第一名旦——燕老板。”蘇梨在旁邊笑道:“進去看吧。”
     白慕沂推門進,卻已是收尾了。燕淩秋未穿戲服,隻一身淡灰素淨長袍,臉上稍稍上了些脂粉,一顰一笑,依然風華絕代。燕淩秋抬眼,正對上白慕沂,他似是微微吃了一驚,卻恍然間又恢複了平靜。眼神的小小波動,無人察覺。
     曲畢,他微微躬身行了個禮,定定在那裏,也不動身。
     接著,隻聽四周掌聲響起,凡在場之人,無一不露出豔羨讚賞之情。
     “燕老板果然名不虛傳啊。這一出《牡丹亭》,實在驚豔。”蘇老爺直拍手叫絕,一雙藏在黑色邊框下的細長眼盯著燕淩秋曼妙身姿上下掃動,掠過他白皙的脖頸直到那雙細白的手。
     “蘇老爺過獎了。”燕淩秋語調波瀾不驚,極有素養。
     “淩秋,你——”白慕沂有些吃驚,燕淩秋雖是戲子,卻也是個架子極大的主兒,一般從不赴人宴會,這次卻——
     “白少爺——”燕淩秋向著白慕沂恭恭敬敬又是一禮。
     “燕老板,你認識白少爺?”蘇老爺問道。
     “談不上認識,白少爺光顧過幾次在下的戲,僅此而已。”
     “喂,你裝什麼大尾巴狼——”白慕沂心中不僅一股氣竄上,風度氣度登時全拋。
     明明那日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們還差點——
     可是這個人竟然說得這麼輕描淡寫,豈有此理!
     “淩秋不懂白少爺的意思——”燕淩秋眼神安定地看著他,眸中一片陌生之意,甚至讓白慕沂懷疑這日的燕淩秋與當日全然不是一人。
     據手頭資料顯示,燕淩秋隻是一個戲子。但,不可不防。
     他驀地又想起玄的話來,心中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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