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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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狐疑攪得五心不定。那紅衣女郎該算完了吧?我看向那母女,剛好她們也狐疑的轉臉過來看。
地上和尚居然招呼我說:“施主,你的麵相很奇怪,我免費也給你看看。”
我倒捏一把冷汗,強顏歡笑走去。
我裝作好奇問她們母女:“怎麼?他算得準不準?”
她們沒有答話,隻是盯著我,那個無比美麗的女子掩了半邊臉在母親身後,也好奇的注視著我。
令我回憶起徐克《青蛇》裏許仙中途回家無意撞見白蛇青蛇共浴花池的一幕,不禁陶醉,隻不過眼前換成了白蛇和她的母親,忽然我眼前一亮,這紅衣女郎與另外一個略小的姑娘,也是今日的姿態表情,兩人偷眼覷我的一幕翻上腦海,我一愣,我一定見過她!還有一個略小的姑娘,是她的妹妹嗎?
那女子用好聽的聲音說:“這個師父說我們認識,未來還有緣分呢!”
她的母親趕緊拉她,說:“少胡說!”
我知道是我的百元鈔票產生的化學反應,可是我分明確實記得見過她,我很專注的凝視她,也奇怪的望著她母親,似乎她的母親我也見過。
我說:“我覺得你這位姑娘很眼熟。”
雲南人習慣稱未婚女子為“姑娘”,保留了禮儀之邦文言時代的好風氣,傳說中的“雲南十八怪,姑娘喊老太”在我眼裏耳裏沒有發生過,不知是不是雲南三百年前的習俗,但是竊以為姑娘的喊法很青春很優雅,還有一點尊重。因為喊小姐,明顯這個詞已經被糟蹋了,連女服務員也羞於接口,性格暴躁的轉身就走。
而這句話,是個濫得不能再濫的泡妞開場白,流通於全國七十時代的青年(也就是六十年代的兒童那批人),經久不衰,我不是“80年後”“90年後”的小青年,不知道後輩把這個優良傳統繼承下去沒有?反正天道循環不休,生生不息,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我讀高中時,同學在一起總結示愛和泡妞模式,不留神總結到了民國年間,有人說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對仰慕已久的女傭某四嫂第一次求愛示愛的語言是:“某嫂,我想和你睡覺!”其他人不信,爭論下翻出名著老錄像帶觀賞鑒定,居然是真的,大家駭然捧腹,自我譴責說我們明顯退化了嘛。父母是五十年代的,無法得知在那個祖國山河一片紅的時代長輩們如何交流萌動的情懷,多半是掩藏在“英雄”鋼筆和“雷鋒日記”裏(注:不是《語錄》,《語錄》相當於求婚的聘禮,約等於現在一顆三克拉的鑲鑽白金戒。)。哥姐是六十年代的,是個穿喇叭褲留披肩發穿尖頭皮鞋扛錄音機騎摩托車的時代,“我好像在哪見過你!”叱吒風雲,喧囂一時,據說憑這麼小小一句話就可以從舞池把相中的姑娘拎走,比現在幼兒園裏接走自己孩子或中秋剛過到超市買過期月餅的手續還簡單容易,並且帶到夜市上買一件皮衣或羽絨服就可以成功。七十年代沒有靈魂,基本靠唱卡拉OK或“的吧”,用改變了形式的對唱山歌或跳非洲土著求愛舞蹈的方式就可以成功,再早就是吉他或口哨。八十年代是過渡期,可能是靠網絡或手機短信。九十年代,我不知道。
所幸她定是七十年代的。
她嫣然一笑,象龍泉山上的桃花正對著我一夜盡開,我情不自禁轉過了頭,有些暈眩,回頭見她司空見慣的滿帶理解和關切的凝視。
我心裏驚歎,什麼人能有如此大的魅力,讓我定神穩氣都難。我對自己眼光的威力在十幾年的曆練中已經堅信不移,沒想到她輕輕一笑,我的眼神如此不堪一擊。
她母親亦笑亦皺眉的望了望我,沒等我蹲下,她“咦”了一聲,說:“你,你是不是在雲南住過?”
我點點頭,紅衣女子也驚訝的對母親說:“他是我們那個大院子住的。”
我措不及防,茫然失措,瞬間熱紅了臉,說:“我們真見過?”
她母親驚喜的笑問:“你父親是不是姓楊?”
我一頭虛汗,說:“對啊!”
她母親說:“我姓蕭,你忘了吧?我們好像是一個大院子裏住過的。”
我震驚的望著她們,開始是竊喜,認為她們認錯了人,為自己至少可以和這個眾人矚目的美女對上幾句話而高興,私心裏覺得可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盡管我一個也不認識那些身邊偷看偷聽的路人,現在居然讓人叫得出我的姓,我的大腦才真正開始運轉。對啊!我一直都覺得見過,那我應該見過她們。同一個院子?不會吧?同一個大院裏埋葬了我的初戀。
初戀?!
我倒抽著冷氣心裏痛快的萬花齊放色彩繽紛群星亂顫的說:“你是姓李?叫李麗秋?”
那個桃花一樣絢爛的紅暈滿臉,秋波有情的動人麗人很驚喜的說:“是啊,你想起來了,我叫李麗秋。”
成都的天空一年四季難得幾天晴空透亮,成都的雲層一年四季難得純淨有形,今天,天空忽然湛藍如洗,雲朵忽然潔白如澄,風忽然柔和得象一片薄紗,空氣中充斥著清清甜甜的香,我似乎浸泡在甘蔗糖水裏沐浴,有種狂喜把我撕裂了擊碎了衝高了迷醉了,帶入無窮無盡的飄搖舒張。與身盡粉,那狂喜還像郭靖的小紅馬,在天空飛旋馳騁,自在無礙。
世界上美得最無邪的,也許就是初戀,如同星爺《行運一條龍》所說:“初戀,是最刻骨銘心的!”幹淨得不帶一點雜質,甜美得沒有一絲異味,懵懂得沒有一個雜念。也許,隻有初戀,可以達到。
你問我我想起來了?我又何曾忘記過?一度以為那段記憶已經封存,此心今生已枯已死,唯有用歲月把它一點一滴磨盡碾幹,不留痕跡,不存暗香,誰曾想今生仍然有緣,上天待我實在不薄。
我能感覺,自己已經成為石塊的心髒正在冰裂脫殼,在突突跳動,如果是在當年,興許我應該被這心跳帶動得情不自禁的跳躍,或者滾到身旁草地裏打幾個滾。
我所有的煩惱和困窘、苦悶似乎都在那一刻蕩然無存,灰蒙蒙的視野一片清爽,唯有風動紅衣,秀發飛揚,桃顏嬌豔,眼波如煙的那個李麗秋含笑凝視著我。
還是她的母親提醒了我們,我們撇下和尚邊走邊談。
往事如畫,一幕幕展開。
在此之前,主動追求女生,我平生隻有一次。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因為我曾經跟隨了那個背影四年,為她顫抖著寫下了一百首詩和三本小說,在那個情思如泉的年齡。
自從那次相逢,我就認為我已經注定逃不掉。
我曾經被她的美麗所迷惑。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滾著去的。
那個雲南三月的陽春季節,桃紅、梨白、菜黃、柳綠鋪張四野如同油畫,漫天蓋地的施虐我的視野。芬芳清香直衝胸臆,湖光山色正入畫中,郊遊之際,為了報龍清弄濕我畫板之仇,我從山坡下追到山坡上,這小子賊性不改,在桃花堆裏和我兜圈,前麵兩個小姑娘,背對我們朝山下指指點點,一個著天藍,一個穿深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龍清在逃亡過程中居然再次惹禍,重重一拳打在天藍色衣服的小姑娘後背,那姑娘“呀”一聲驚叫,轉身震怒麵對我們,小臉桃紅,兩眼雪亮,我不禁驚得呆了,龍清乘勢繞到我身後,飛起一腳踢在初為情迷的我後背,我措手不及,與那兩個小姑娘一起驚叫,衝過她們身邊,驚叫聲中象籮筐一樣滾下山坡,情勢無比壯觀。等我被同學扶上來,還能看到坡上平平的一路草痕。
我第一次見到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的怒容和關懷,她最深刻的印象恐怕就是我“滾”。
晚上我對著月亮許願,讓我還能遇見她。
第二天她就調到我們班,第三天她就搬進我們大院。
那時我因為感激而加入拜月教,雖然還沒有成立,直到李逍遙打敗了拜月教主,才莫名勾起我一陣隱恨,仿佛靠水靈珠把自己帶回了那個童話般的時代。
沒想到此後長達四年,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默默的跟隨她的背影上學放學。象一碟序幕就開始卡帶的期待已久的精典名片,無限的重複播放,你隻能痛不欲生的痛罵盜版商,憧憬著自己能有足夠的耐性和財力買到正版。那時的我,就像一個小賊,不具備購買正版的年齡和實力。隻懂得每夜在路口癡望她消失遠處,那種微甜而微醺的心情,湧動著我撥弄著我象一個快樂的陀螺旋轉著搖晃著跌跌絆絆回家。私藏的甜蜜足夠我整夜望月微笑歎息,憤怒壓抑,幽怨失落,我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裏寫情詩和小說,終於榮幸的成為近視眼,想到這眼睛是為了她而近視的,心裏偷偷燦爛,暗自慶幸。想到她未必知道也未必領情,又黯然神傷。
我常常幻想自己在一個淒雨冷風中,多少繁華如夢的夜晚,她恰好走到我麵前沒有帶傘,我恰到好處的撐起一把油紙傘,她驚愕的回望,倆倆相對,會心一笑,最好是雨加雪,我再高上她那麼幾公分,最好來得及換上風衣和紳士帽加一條白圍巾,有機會看她擲雪團,談談笑笑走過咖啡屋,而且那路長到終身走不到盡頭。
又常常希望停留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們越過時空相見,每一分鍾換成一年,看究竟能有多少纏綿。多少次夢境重現,桃花如雲,她慢慢轉過身來,嫣然一笑,由愕至慰,倩然若仙。我欣喜的衝上去說:“蓉兒,我決定了,留在這島上永世陪你!”有一男一女情意綿綿的在旁對唱“桃花開,開得春風也笑,笑春風,風暖象我情,癡癡醉了”。
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語,魂牽夢係燈火闌珊處,而今伊人從記憶裏湧出,怎不讓人心潮浪湧?
輾轉反側,求之不得,由愛慕到幽怨到嫉妒到憎恨到失意,不平她與其他男生的說說笑笑,隻想找一個借口接近她,我在心裏虛擬了無數種可能,各種場景,從表達到忍耐隻有一步之遙,卻浩如鴻壑;從愛到恨隻有一念之差,卻深不可測。近在咫尺,卻思念得癲狂得癡迷得煎熬得如火如荼。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不是人心的距離?我那時已經絕望的領悟到,卻無力改變,因為我要改變的並不是她,恰好是我自己。
即使現在,我又能改變自己麼?
那次全班流行“誰是誰的後台”(黑道後台)的玩笑時,我曾鼓起決心和勇氣以玩笑半真半假的告訴她的好友:“李麗秋是我的後台。”直到現在還佩服自己心機之深、表達之曲折、含情之重、用意之切。不過一句尋常得令人無法敷衍一笑的玩笑,卻令我當時崇拜了自己半年,敬佩自己怎麼那麼大膽和高尚的成全了自己。愛那麼重,愛那麼痛,當我凝聚了若幹個難免之夜,練習了若幹遍她與我家之間的路段時,我終於平生第一次冒出這句不堪一擊的示愛——居然還是希望通過她好友的耳朵宛轉到她的耳朵,雖然不知道中間能殘留的信號還有多少,不過我已經拚盡了全力,象《少林足球》裏星爺拚盡全身力量的最後臨門一腳,隻剩了安心瞑目倒地,將結果交由上天判定的地步。
天可憐見,當我冒出那句玩笑時,她不知何時已在我背後,當我愕然回顧時,內心卻已快活得大叫,痛快淋漓的迸發狂喜和期待,她微微一笑,我的心跳停止,靈魂出竅,還未來得及幻想跳躍,她的微笑卻化成了嗔色,眾目睽睽下,我的後腦很榮幸的中了她一個響栗,在當時那個男生麵子高於一切的時代,我的失落和羞辱和剛剛騰起的驚喜和期望攪成了一鍋怪味的變餿八寶粥。
與其說是為了挽回麵子,毋庸說我是要用誇大的報複方式去引起她的留意,居然我一生中第一次堅韌不拔的報複,是令我唯一一次見麵心動的女生。
那時我是孩子王,小兄弟們認為幫主被蜘蛛精彈了一下頭,是幫會的奇恥大辱,必須靠暴力來血洗。我被小兄弟逼上梁山,三打祝家莊,當然,是為了扈三娘。
她的家那時是一棟白頂紅身二層小樓,最外麵是一個小院,點綴著牽牛花的綠藤從院裏探出頭來,象她剛洗過的烏黑亮麗的長發晾在教室座椅的椅背,長發上精致的珠花含苞欲放,攀上牆頭,便可看見院頂的一片粉霞——她家院裏種著幾樹桃花,我常常踩著小弟臨時壘起的磚堆,雙手托著下巴,對著桃花遐想半天,呆呆發笑,神魂顛倒。為能和她看到聞到同一院花藤而興奮不已,幻想自己也生活在那個小院裏。當然,最大的邪念就是能抱著她親親臉頰,覺得此生已足。
可是這次我是為了領導尊嚴而來的,我昂著頭一臉義憤填膺,心裏忐忑不安,身後跟著一群興高采烈、張牙舞爪的小弟。我奇怪自己怎麼會做出完全與心思相反的舉動,比如說明明愛慕她,卻使用了這種報複主義行為。現在我的總結是:是少年極度的靦腆內向導致自卑,而自卑就會妄圖打擊自己的仰慕對象以平衡心態,私心卻暗暗期望她的體諒和同情。用傳統通行語言概括,就是“因愛成恨”導致反向行為,以犯罪手法引起對方的關注關懷。小弟們聚集在她家樓下竊竊私語,踴躍獻計,我頭暈腦漲,百無一從,少年的想象力和破壞力是無窮的,如果我統統采用群策,可以把她家毀滅十幾次,甚至把她也可能直接變成倩女幽魂,那樣也許我就隻能追魂而去或化身寧采臣,來生再續緣了。
他們很興奮,夜色中一雙雙眼睛閃閃發光,如同一群小狼在一頭羊的帶領下去剿滅青草,我後悔在他們心目中樹立了幫主不可辱,主辱臣報複的信仰。我的心思亂如扭作一團的爬山藤,不願破壞在她麵前的形象,可我也清醒的意識到更可怕的是——我在她眼裏全無印象。為了平複他們的創業激情,也為了心裏那股莫名的蠢動,我下令:“讓他們全家封閉在家裏!”
她家旁邊是一堆紅磚堆和河沙水泥,大院正在補牆,工人早下班了,那會的風氣很好,所以工地沒人留守防盜。
群小狼低聲歡呼中湧向磚堆,眾誌成城,移山填海,七手八腳,有條不紊,我心情一忽激奮一忽歉疚一忽緊張一忽期待,五心不定。不過十多分鍾,她家的院門外就多了一道紅磚門,我心裏翻江倒海,有些痛苦——為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又有些得意——看你在不在意我?還有些擔心——別推門時用力過猛,砸傷了她或她的家人。
當院裏傳來腳步聲我們當然如溜煙轉移,不過我似乎還不值得她懷疑,那段我發現她經常悶悶不樂或有些敏感的觀察左右鄰居小孩,或班上同學,可她從來都沒有留意過我。
這激起了我最大的憤概,被意中人藐視我可以接受,被忽視則令人痛不欲生,我寧願自己象小惡魔被她提防著畏懼著敬仰著——以便於我寬宏大度的正告她:你可以納入我的保護範疇,因為我喜歡你,願意永遠保護你。你隻要笑一笑,我就可以立馬為你去擋菜刀或子彈。可是目前是被她忽略著輕視著,我痛苦而清醒的認識到,也許她認為,那些所有的無法無天在她眼睛裏都不過是小兒科的遊戲,不值一笑,別說疑心不到我身上,就算真是我做的,她也沒當回事。
我的期望她的重視變成了求“重”反“輕”,我終於徹底被羞辱了震怒了。
於是,我的行為升級,短短兩三天連封閉了她家三次,最後一次我發了狠——其實我已經是極度克製了,我的小弟們的一個普通提議是用汽油和酒精燒了她的家,並提來了小半桶汽油,還找來了雷管。
我們用水泥封了她家,她家幾經浩劫,居然還是沒有發現。
不過這禍大了點,她的父親開始震怒,用了半天問了問周圍的好事者,當然不必多問,方圓50裏,號稱最霸王的少年就是我。
他的父親禮貌而委婉的拜會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很理智的用拳頭敲打了我的淘氣,順便損失了一根皮帶,他勒令我自己去向對方道歉。
那是我接受到的最大的禮物,我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的登堂入室去低頭認罪了!最重要的是能夠坐進她的家,甚至有可能還喝一杯她親手倒的飲料。
以後不知道有多少那樣打著“痛心疾首,誠心悔改”旗號拜會她的理由!我高興得象僥幸成功越獄的大賊。為送我過關的兩位父親而感激萬分,雖然屁股和兩條腿上還滿布著血紅的皮帶印。
我謝過了全體小弟,當然隻是在心裏和在這篇紙上,並希望他們最好此生不要看見。
我甚至準備戴上紅領巾偷穿父親的大頭皮鞋,蓄意打扮一番,手捧一束鮮花去上門拜望,我在心目中已經把自己假想成他們家的一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