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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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兵走過來,說:“我們正和其他高校協調,比較順利,現在有兩個大問題——第一、同學們的食物和飲水——我們到底是不是絕食抗議?第二、我們的大隊伍停在天府廣場沒過來,也過不來,剛才寧倩和你說過了?——要想法過去人和他們聯係,編排隊伍順序。”
我說:“絕食?沒必要吧?——美國人巴不得我們全體餓死,這樣不是在和小美為難,是在和政府為難了。第二,過去聯絡外麵隊伍的事寧倩已經和我說過了。幹脆多出去幾個人,隨機應變。”
肖兵沉吟說:“那好吧,幹脆就你帶隊出去吧,聯係食水,聯絡外圍。你看需要那些人一起出去?”
我帶上了小馬、十四這支直轄軍。寧倩說:“我帶你們出去!”
我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其實我隻是想避免和她們三個同時呆在一起。
好不容易在兩名警察的保護下衝出重圍,我向寧倩作別,忽然一陣奇怪,問她:“你家老爺子到底是誰?能告訴我麼?我替你自豪一下!”
寧倩吐吐舌頭做個鬼臉,說:“你有興趣就猜吧!”
我無奈搖頭笑笑,說:“我回來你告訴我哦!”
寧倩小聲說:“剛才失魂落魄的——這麼出來就神色自如了?兩大美女的餘威不在啦?”
我吐口氣,一臉委屈,寧倩一笑,說:“好了好了,快去快回——記得幫我買些小吃,熱的最好!我肚子已經餓扁了!”
我落荒而逃,總覺得她的笑容裏有些意味深長。
我環視四周,駭然變色,城市主幹道已經完全被軋斷了,密密麻麻的學生象鋪天蓋地的黑色海洋,把主幹道鋪得水泄不通。
原以為出來就可以暢通無阻,哪想到是這般情形!
我喃喃自語:“看來隻好打幾個出租車了。”
小馬這時開了口,說:“老大,你看看,街上哪有出租?”
我猛吃一驚,環顧四周,諾大一座城市空蕩蕩,冷清清,黑夜象魔術師揭開的黑紗,呈露出來的竟然是一座空城!以往人車漸多、聲響漸盛的街道今天冷冰冰沉默著,有疏疏落落幾個行人,躲閃著遠離著看著我們這支示威大軍。公交車畏畏縮縮的象一條條白蠶從旁繞過,車窗上是乘客震驚和茫然的麵容,清潔工人遠避著草草敷衍幾下了事。身為自行車王國的成都首次停止了往日的繁華,試探著窺視著等待我們這股巨潮的變化。
我們到底是成都今日的主人還是成都昨夜的客人?我們到底是今日的導演還是昨夜的演員?我們到底是合乎民意還是不得人心?
我痛苦思索著,巨星,真能造就亂世嗎?
我的衣角被牽動,回頭一看,是怯生生的黃小靜,給我印象深刻的唯有她試探委屈的亮眼睛,她這個動作令我在心裏不由得又把她的年齡縮小了好幾歲,幾乎童話成童年時代央我帶她一起上街的五歲小表妹。
我顧不得十四的詭笑,溫和問她:“你出來幹嘛?——你聽見了?我們是去辦事。”
言下之意自然不是去玩,跟著我們要吃苦受累的,不如留下。
黃小靜揉了揉鼻子,帶著哭腔說:“我又冷又困又累。”
我隻好說:“那怎麼辦?——你找個地方吃早餐,我留一個人一會護送你回去。”
我不禁埋怨自己婆婆媽媽,也詫異自己,恁大的活動都是一言而定,偏偏對這小女子無能為力。
黃小靜鼓著腮幫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天色更亮了,她的小臉清晰起來,白嫩如玉的臉頰上,黑眼圈隱隱可見,臉蛋也有些脫水,似乎略瘦一圈。我心一軟,看看密如叢林蠢蠢欲動的人群,覺得確實不適宜她這種小昆蟲的生長,同時也不忍她回去。
我說:“那好,一會我到什麼安全地方,把你寄存在那裏,回來時再取你——或者送到安全地點你就回家也行。”
身旁幾個人忽然大聲哄笑,我奇怪的望他們,居然連小馬也忍俊不禁,我摸不著頭腦,問:“笑什麼?”黃小靜一下垂下眼睫,含羞帶嗔的嚷:“笑啥?說者無心,你們聽者有意?”
小馬忍笑說:“老大,你回去要‘娶’她?什麼時候訂的親?”
我仰天長歎,悲壯的說:“天意啊——你居然此時此刻逼我說這種話?”
這一樂給夠了大家輕鬆,他們一路嘻嘻哈哈拿我們的“婚事”開涮,編排證婚人主持人角色和彩排婚禮儀式。餓著肚子、一夜未眠居然還有這種勁頭,我無奈的猛抽著煙避遠他們埋頭疾走,黃小靜走在我與他們之間,似笑非笑,不以為窘,反而有些洋洋得意。隻是隨時斜睨側瞅著我的表情,似乎在近距離觀察我。可是我已經透支光了精力,無力造型或敷衍了,一路我沒有開口。
生冷的晨風象山溪一樣灌進我們的褲管袖口後頸,我的腳趾頭冰涼,在皮鞋裏自行蠕動取暖,象咬破了蠶繭的飛蛾,我的腳大指鑽出了襪子,被緊緊勒在狹小黑暗的空間,動彈艱難。他們幾個也縮著脖子,冷得嗬氣搓手。遠方雲層陰暗,從地球另一麵我們的抗議對象頭頂翻過來的太陽與我們一起眯著眼互相打量,大概也是透支緊張,精疲力盡,大家相望麵麵相覷。沒有熱度的光線敷衍的虛掩地麵,象蒼蠅小館遮不住肮髒桌麵的破桌布。
薄霧蒙蒙,我們看不清前方,隻是一步步挪動,數著自己腳步。象幾匹與大隊走散的阿爾卑斯山餓狼,在茫茫雪原機械行軍,真希望能看到往日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小籠包,幾個簡易的四方桌一架,塑料板凳一放,那已是夢中的天堂。遺憾的是,今天,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已停止運轉,消失了車水馬龍,鈴響車鳴。
我有些感慨,也有些質疑我們運動的影響,身邊的他們拾起灑落地麵的報紙和傳單,邊讀邊鬧,興奮不已,為這寂靜的大街多了幾分生氣。
前方就是天府廣場,我們忽然停下來,驚疑對視,顯然那個聲音大家都聽到了,“嘩嘩、嘩嘩”,潮水的聲音!
一浪浪擊打堤岸,席卷荒原,排山倒海,勢不可擋。
霧氣被衝散,我們看到了震撼的一幕:廣場正中,黑壓壓滿當當坐著我校的大隊伍,不是兩三千人,確實是接近七八千人,當然,有很多社會青年自動加入,若幹張大旗迎微風展開“溫江愛國團”、“雙流愛國團”、“大邑愛國團”、“新都愛國團”、“龍泉愛國團”,幾乎包括了成都近郊所有區縣,旗幟上濃墨未幹,字體蒼遒,我認得是書法家學生會副主席“老山羊”同學的手筆。人人的胸前背後都貼上了白紙,白紙上有一個個的槍靶圖案,我微一詫異,明白過來,因為十五在旁邊喃喃冒了一句“好創意啊!——向我開炮!”
我們微笑對視,唇青眼烏,臉上卻騰起血紅,我眼眶不禁微微濕潤,輕輕歎息,回看驕陽,噴霧撥雲,豔麗無方,但紅旗百幅,豔過朝陽,誓與天公爭高奪壯。
黃小靜有些畏縮的站在我身後,這會輕鬆調皮探出頭來看我臉色,說:“有什麼感慨呀?部長?”
我回頭笑看她,朗聲吟哦:“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我心裏一凜,想起這句詞,某個聖誕夜,我和某個優秀的女子,站在這個同樣的廣場,吟出這同樣的一句詩詞。
冥冥中有天意否?還是造物弄人?
人麵不知何處去,紅顏依舊笑東風。
執手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我凝視著黃小靜,心有漣漪,她毫無怯意的大膽和我對視,亮眼睛雖然沒那麼明銳,卻依然清澈,隻是眼圈淺淺泛黑,留下一夜未睡的殘痕,象一個女伴男裝的無邪女孩,添兩撇胡子就更有喜劇意味,我幻想著一麵噗噗笑出了聲。她眯起一隻眼,合手做了個單眼望遠鏡,近距離打量我,我心裏有些溫馨,也湊上“手筒”的另一頭去看,黃小靜忽然從自己的“手筒”中換嘴吹了口氣,撒了手,格格大笑,手舞足蹈,這動作使我猝不及防,唬了一跳,那感覺可惡也可愛,令我一股衝動,想抱她舉上半空,象對嬰兒那樣的動作——架著她的腋窩。
我笑問:“笑什麼?”
她說:“你樣子好象熊貓哦——又象烏眼雞似的。”
我也笑,說:“你樣子象鵪鶉,等會大家把你烤了吃算了。”
她的衣著黃綠相間,確實象一隻鵪鶉,她沒有反詰,轉過頭對我的兄弟們委屈的說:“他說我象鵪鶉,你們說呢?”
大家笑著看看,說:“老大說象就象。”
她嘿嘿笑了,歪著頭,說:“一會你們要付出代價哦,請我吃早飯,我要吃光你們!”
廣場四麵熱鬧起來,人頭湧動。各大高校的後續部隊來了,或二十人一列,或五十人一列,或百人一列,整齊雄壯的方隊象黑龍,從廣場四周湧進。每個方陣就是一所大學,第一列胸前都掛著一條巨大橫幅,或者是:“嚴重抗議美軍暴行!”或者是:“美帝國主義必須向中國人民低頭認罪!”又或者是“向死難者致敬默哀!”。
腳步沉重,踏地如雷。酷似井岡山會師,四支大隊伍迎麵鼓掌,為對方壯行助威,相互激勵。
我們也情不自禁的鼓掌,為我們的戰友,和我們自己。
方陣蜿蜒廣場一周,向美領館開去。
明亮的陽光照亮整個天空,整個中國。
一九九九年五月九日,成都市所有高校學生罷課,絕大部分中小學也相繼罷課停學,降落半旗,很多企事業單位自發停工參與遊行。整個城市幾乎停止了運轉,眾誌成城,向大洋彼岸的施暴者示威告警,向死難烈士默哀致敬。
從電視屏幕和報紙上我們得知:北京、上海、天津、重慶、深圳、昆明、貴陽、西安、武漢等各大城市的大學生也相繼罷課遊行示威,鏡頭上人山人海,紅旗怒舞,全國沸騰起來,怒吼起來了。
我國外交部正式向美國提交抗議書。
美國總統陸續向我國中央領導去了三次電話,希望以個人名義致歉及解釋,均被拒接。
這頭桀驁不馴的西方老鷹,必須向蘇醒的東方猛獅低頭!
我們好不容易擠進人堆,副主席正在指揮學生打開分發一箱箱方便麵和麵包。
這隻老山羊終於投身革命了!我親眼見著,仍覺好笑,冷不丁一拳,說:“鄧主席,搞成後勤部長啦?我們有沒有份兒?”
“老山羊”鄧其勇,學生會副主席,此刻挽高袖子,身上沾了很多麵包渣和方便麵碎屑,像極了糕點房大廚,隻差一個高高的廚帽和圍腰。皺著眉說:“你們才來?裏麵情況怎麼樣?”
黃小靜驚呼一聲,忙不迭的去搶麵包。我吩咐自己這支小隊:“餓壞了吧,快去搶啊!”
鄧其勇忙攔住,說:“不行不行,都是點好的,這些是準備送到領事館那邊的,你們要了,別人就不夠了。”
我埋怨道:“鄧主席啊,我給你提點意見,你怎麼這麼死板啊?這幾個還不是從領事館外麵人堆裏出來的?”
鄧其勇認真的說:“你們出來了,就可以隨便找地兒去吃,裏麵的同學還沒吃的,我們正在等車給他們送去。”
我拗不過他,小馬悄悄用肩膀撞撞我,從背後遞給我一小塊麵包,趁鄧其勇回頭,我小聲對小馬說:“你們去偷,偷到就快吃!別管我。”
鄧其勇拍拍手——手上沾滿了麵渣,說:“怎麼樣,能進去不?”
十四故作驚訝的指著他說:“啊呀,鄧主席,你滿身都是麵,吃的是麵包還是麵條啊?”
旁邊擠過來一個文靜白皙的姑娘,正色說:“鄧主席為了等你們,從學校到這裏跑了好多趟,忙上忙下,一直忙了個通宵,到現在水也沒喝一口,東西也沒吃。這位同學,你要是有意見,我的你拿去!”
說著把一個包著塑料袋的麵包往十四麵前紙箱上一拍。
十四訕訕的,眼睛閃爍著受傷的光芒,臉色已經慢慢發紅,似乎在考慮該不該發火。
我知道他的氣量,趕緊打岔,問:“老鄧,這些食品是誰提供的?”
鄧其勇指指背後一個擁擠成團的人堆:“是那個叫什麼藥王藥業的公司捐助的。”
我又向著那個姑娘問他:“這位是?”
鄧其勇說:“校宣傳部新上任的趙部長。”
鄧其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望望我說:“哦,她才上任的,你不熟悉吧——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原來的校文藝部楊部長。”
我笑著伸手,說:“我叫楊逍,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