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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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氣如冰,我熱血沸騰。
半空呼嘯起白霧,卷起散落的報紙和殘葉,我走上塑像台,俯瞰台下草坪,雪亮的射燈將廣場攬括其中。四周黑黝黝的高樓大廈像是封閉的四方城牆,我們就是城中枕戈待發的兵陣。
這裏是成都的心髒,城市的中心,也是天府的中心,西南的中心,千年前,這裏是蜀國的都城,多少風流人物,叱詫風雲,縱橫天下,標榜史冊。多少蜀民,為了英雄一統華夏,恢複大漢民族的的夢想,將自己的生命和白骨,播撒在北國的荒原,東水的浩蕩?無緣回頭故國一望。
人頭攢動,蒼白的燈光傾瀉如雪,已是夜深,已是初春,三千人的熱血也許都騰上頭麵,身子由於激動和期望在瑟瑟發抖,人群象蟻群蜂堆一樣靠近以體溫取暖,口中呼出的氣息化成白氣繚繞在空中。
一雙雙年輕而緊張的麵容,都朝著廣場塑像,似乎要這位在億萬人民心目中神聖的共和國締造者為他所庇佑的子女們指點迷津、賜予力量。
一幅幅長蛇般的標語象戰旗,插在學生麵前。
“中國不可欺辱!”、“誓雪國恥”、“美國必須向我國民謝罪道歉”、“嚴重抗議帝國主義野蠻行徑”。
黑暗中不知道誰起頭在唱國歌。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民
把我們的熱血
鑄成我們新的長城!
一呼百應,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分外悲壯慷慨。聲波象潮水般一波波向外輻射,震動了城市,撼動了天空,穿破雲霄,到北京、到南斯拉夫、到紐約、到整個世界。
今夜無星,廣場上有六千顆悲憤的星星,今夜無風,有數千愛國學子平民在呼喚長風。
寧倩急匆匆跑向我,把一瓶礦泉水遞給我,比比大拇指微笑說:“真帥!”
我有些不好意思,說:“哦?”
寧倩說:“我就喜歡男的認真做事的樣子,特別是做大事,給人可以依靠的感覺。——你別笑啊,我說真的——把你當哥們才給你說的。”她越解釋越添疑,而且眾目睽睽說笑,我覺得太壯觀了,我笑笑說:“事兒安排的怎麼樣?”
寧倩抹抹額頭的汗水說:“都差不多了,後麵我們的大部隊正在開來——你這當頭炮開得好,現在學校有很多學生自願加入,原來動搖的那些幹部主動給我們聯係,正在組織他們趕來呢——還有,其他大學也表示要響應。”
她興奮的推推我,我一個趔趄,她樂了,捂嘴大笑,她說:“我們基本上算是第一批自發組織的大學生隊伍呢!”
學生會主席肖兵心事重重的走過來,他說:“老楊啊,我一直擔心,我們這個行動到底該怎麼定位啊?——以後會不會把同學們害了?”
我說:“我的老大啊——你也太仁厚了,這個運動,你抵擋不住啊,你主動參與,正是為了確保同學的安全和其他不利影響啊,擔心出現事故,擔心出現被不明用心的人利用的結果,你沒有做錯啊?”
寧倩得意洋洋的說:“對啊,肖老大你別杞人憂天了。——弄不好你還是大功臣呢!”
肖兵苦笑,說:“那我多關注一下秩序和人員劃分吧。”他搖搖頭走開。
我望著他孑然的背影有些歉然,對寧倩作鬼臉說:“我覺得好象是把老大挾持了,挾天子令諸侯似的。”
寧倩更幽默,小聲說:“肖主席是被咱們當蔣主席一樣綁架抗日了,咱們是在西安事變呢。”
我也笑了,心裏暢快不少。我不無遺憾的想,寧倩要是個男的,沒準和我是好哥們。
我招呼上幾個學生幹部,到高台避風處商量,到底下一步怎麼搞,確保活動期限和目的,以及怎樣確保同學們的安全及健康。
我們剛轉過高台,人群一陣騷動,看見四麵許多晃動警燈的摩托車、警車無聲的圍攏過來,一輛、一輛、又一輛。我們很興奮的站著,看四周紅燈劃破夜色,無數警察從車上下來,列隊集合,大概有幾百人,無形中以及把廣場圍住了。
他們搬上了路障,拉上隔離帶,打開大探照燈,一排排的東南西北站立,每十米佇立一個,很快就把整個廣場大致覆蓋,我們的隊伍都在他們的包圍下。
學生幹部吃了一驚,緊張的問:“怎麼辦?”
我說:“先混進去,在我們隊伍裏開會,不然一會失控了就麻煩了。”
我擔心的失控,是真有別有用心的人混在隊伍裏煽動學生和警察對抗,釀成重大事故就完了,而且事件性質也全變了樣。
我們乘警隊還沒有完全封閉盤查之機走回隊伍。
我們擠過盤膝而坐的人群,歪歪斜斜的走入人群深處,找了個中心位置坐下,緊張商議。
我看到很多戴眼鏡的同學抬臉對著警車的燈光,眼鏡片閃閃發光,表情惶恐茫然的樣子。
我們把大致內容商議好,決定主動和警察交涉,並自動四方派遣學生幹部站立維護次序。
肖兵和幾個人代表學生會去交涉,寧倩堅決反對我去,因為我今天在派出所有過記錄。她戲言說我“有案底,底子不幹淨”,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是為了我的性格——今天所表現出來的衝動,我有些感動。
我負責和其他幹部去維持秩序,挑選各方塊小隊的領導者。
我們心裏都充滿了神聖感和使命感,我們有責任保護同學的安全,為了他們的信任。
芳芳和我走在一起。
我們忙上忙下,她如同當時主持節目般配合和協助我,我有些感激和寬慰,想找個機會和她談幾句,卻一直沒有閑暇空間。
有時我側臉看她,她的臉色很平靜很自然,仿佛之前我們沒有過任何不快——當然,也沒有過任何親近,我心惴惴,反倒不知該怎樣和她配合了。
今天的我,還是當時那個一天三四瓶啤酒的“小煙囪”嗎?象一本日記寫了一半,可以把中間的經曆都抹去嗎?芳芳的短發已經重新變長,剛剛蓋住後頸,乍看還是有些怪怪的。頭發可以再長,人的感覺可以重新恢複嗎?
近在咫尺,我們猶如隔海相望,不是,是我隔海望她,她一直沒有正眼看我一眼,甚至,沒有為當時她對我的憤概有一點點的解釋之意。
春寒浸人,我們居然忙出了一身大汗,人群中我們歪歪倒倒,很多同學很詫異的望著我們,我知道,也許很多人看過我與她的同台主持,也有更多人在背後指點過我與她,今天我們居然走到一起,而且在這種萬眾矚目的環境,毫無顧忌的一起做事,我們覺得自己的脊背上癢癢的沉沉的,好象難以負荷別人的目光和議論,不禁看了她一眼。
芳芳還是芳芳,她的後背始終挺得筆直。有時她的側麵看去,她的眼神微微閃爍,眼皮顫動,似乎心有所思。
廣場外馬路上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我們都吃了一驚,這次是很多輛大卡車閃著刺眼的光柱駛進廣場,我身邊有人在輕聲數數:一、二、三、四。。。。。。
一共十輛大卡車,齊刷刷停在廣場與馬路之間,頭戴鋼盔,手執防暴盾牌和警棍的武警戰士正整齊有序的默默從車上下來,動作很快,很快就在廣場上列隊成陣。
我狠狠把煙蒂摔在腳下,用腳碾碎了,昂頭呼氣,一條白色煙柱直噴上空,黑夜中分外妖嬈,我有些不詳的預感,問芳芳:“怎麼回事?他們沒和警察談好?”
遠處肖兵幾個人正在一群全身武裝的警察站到一起,似乎在爭論什麼,一個警察大聲對他說著什麼,我看見肖兵的臉色通紅,神情很激動。
我看著芳芳,芳芳驚詫望著我,她也未明所以。我撇下她擠開人群徑直向陣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吩咐芳芳:“叫大家不要起身,保持原來隊列,保持安靜。”
我迎向前方,忽然看見有一道雪白耀眼的光柱打在我身上,是從一輛吉普車上射出的射燈,我本能的用手臂擋住臉,等略微放下手,我看見很多警察都用手指著我,有一個警察用喇叭大聲向我喝令:“幹什麼?退回去!”我注意到四周,是千張詫異的臉,注視著我,我舉高手向肖兵揮手。
肖兵也轉頭看見了我,向警察解釋了幾句。警察向我招手,我小心翼翼越過地上簇擁的人群艱難向前邁去。
他們正在交涉,我站在肖兵身邊。
警察頭兒很激動:“不行,你們馬上遣散隊伍,立即回校,”
肖兵為難的看看我,我站出去,用平靜溫和的語氣說:“警官,這是不可能的事。”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那警察倏地瞪圓了虎眼。
我覺得好像全場的眼光都凝聚到了我的身上,那眼光沉甸甸、燙乎乎的,烙得我的後背滾燙,象被熱浪推上峰尖的弄潮兒,使我充滿了勇氣和信心。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正義,所以無所畏懼!
我伸出雙手,微笑說:“如果你認為我是在煽動鬧事,就把我鎖上吧?”
那警察呼呼喘粗氣,鼓圓了眼珠子似乎要彈出眼眶,旁邊的警察拉住他,說:“老李,聽他說完,別激動!”
我友善的望著他,說:“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要維護這個城市的安寧,隻是方法不同。你們有你們的任務,我們也有我們的信念。如果我們沒有能走到領事館,是絕對不會回頭的。隻是,怎麼保證不影響正常的交通秩序和市民安全,那就是我們的共識。”
我轉過身去,對圍坐在身後的數千人一攤手,說:“你看到沒有?這個群眾運動不是由誰操控的策劃的,我們隻是順應了大家的愛國熱情,盡最大可能保證同學的安全和遵紀守法,不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有你們人民警察保駕護航,那是最好不過,所以,我們完全沒必要對抗和爭執。”
一個警察攤開記錄本,說:“同學,你把你的姓名和證件號碼、聯係方式留給我。”
肖兵帶笑勸阻說:“他是一個普通學生——老楊,你幹什麼?先回去。”
我抓住他的手臂,凝視他堅定的說:“老肖,不用!我們是正義的,是合法的。”
我留下一幹記錄,那警察很認真的登記著,因為我的配合,他含笑衝我點點頭。
警察頭兒說:“你們學生娃娃,有書不念,無端端鬧什麼事?嗯?——這些事不該你們操心,自然有政府有關部門去解決,你們這樣做,你們父母支持嗎?學校支持嗎?”
身邊另一個學生幹部忿忿不平的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讀書要是連大是大非都分不清。。。。。。”
我趕緊打斷了他,說:“警官,你看到沒——現在不是該不該的問題,是怎麼在最小影響範圍內保證這次運動順利進行。”
我盯著麵前前所有的警察說:“我知道,你們的本心都有清楚的偏向,但是由於責任在身,你們首先考慮的不是自身的感情,而是自己的責任——就是,保證城市的秩序、安全和社會穩定。”
他們的眼睛炯炯有神,但是眼神已經柔和下來。顯然,對於大是大非,每個人都有相同相似的定義,那就是——我們都是中國人。
我激昂的說:“不過,我們也一樣,將來我們的同學裏,也許有你們的下級,你們的同事,也許有軍人也有外交官,但是不重要,今天,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用我們學生的方式,合法合情的表達我們的感情,我們的信仰,我們不能裝聾子啞巴,我們會很有克製的盡到我們的責任,如果這樣也不能得到認可的話。那麼,將來我們這些要走進社會的學生,不要說麵對國與國之間的糾紛,民族尊嚴的大是非,就是麵對歹徒,麵對惡勢力,我們都選擇一言不發,選擇忍耐,你們會願意?甚至,他們的起碼的道德觀和良知都發生巨變,會為社會安寧增加多大的負麵壓力和不穩定因素?”
我緩下氣說:“我知道你們隻是執行任務,他們當然就更是——”我指指遠處全副武裝整隊待發的武警隊伍。
我說:“但是希望你們能把我們學生的心願轉達給上級,我們不是亂來,不是鬧事,我們接受警察同誌的監督和遵守治安管理規定,感謝你們對我們的關心,對市民的關心,對我們的監護。”
一個胖胖的警察頭兒麵容柔和下來,說:“你說的這些,我們從非工作的個人角度很理解,而且會盡快向上級反映,不過,現在請你們這些學生幹部也配合我們的工作,盡快遣散和安排這些同學回校和回家,避免惡性事件或被人利用。”
我看看肖兵,笑笑說:“謝謝你的理解,可是我們隻能盡量保證同學隊伍的遵紀守法和安全,我們沒有這個力量促使同學們回去。”
我看看手機,說:“現在是淩晨兩點半,我們準備在三點正出發,直接進駐領事館,請你們先安排和向上級彙報,避免衝突和損傷。”
肖兵很震撼的望著我,旁邊幾個學生幹部聽到我這個獨斷的說法也一臉驚駭。
外麵層層守護,如何出去?
我對肖兵說:“老肖,天氣冷,當心同學們受涼,我們商量一下遊行紀律,等會向大家宣布,同時叫文藝部的同學帶領大家唱唱歌,喊喊口號,怎麼樣?”
那個胖胖警官對下級吩咐說:“馬上向局裏彙報!”
我笑了,這個時間期限,是促使他們必然馬上反應的催化劑。
胖警官的報話器響了,他急不可耐的“喂喂”連聲,那頭傳來下級的聲音:“一號橋發現學生隊伍,估計有兩千人!”“人民南路南段出現學生隊伍,估計有三四千人!”“磨子橋有大隊伍,有一萬人左右,一萬人左右!”“中醫學院發現學生隊伍,發現學生隊伍!”“人民北路,人民北路!”
滿城盡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