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色江湖 第25章 撲朔迷離·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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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大樹上,掛滿晶瑩剔透的冰棱子。
日光融在霧氣裏,狂風搖曳樹枝,碎光如魚鱗,夢幻至極。
秦真拖著龍煊,終於,還是回到了趙昶的府裏。
王爺紫金冠歪斜,手捧一支糊了吧唧的大地瓜,吹著氣,問他們怎的對自己如此思戀,闊別三日,自己是否又俊俏了幾分。
病馬破廟、地底暗室,龍煊隻將事情說了個大概,獨獨對伏羲玦隻字不提。說罷望向秦真,不知他的心思幾何。
後者略有些出神,反應過來時,隻是微微對趙昶點了兩下頭。
“俊了,俊得簡直不成人樣。”
“那是,哪有人能長成王爺這花容月貌?”
入夜,雨雪交加,狂風拍打著窗戶,砰砰作響。
龍煊坐在床邊,腳下套著趙昶著人送來的新靴子,黑底暗金細線,秀了幾隻赤翎獸。
嘴角微微上揚,這刁奴四肢打開,在床上躺成個霸氣的大字,問:“少爺,我今早與趙昶說的,可有不對的地方?”長腿輕晃了兩下,改成斜躺的姿勢,刁奴化身地主老爺,一把抓過秦真摟在懷裏,兩腳一夾。
秦真側臉映著燭光,忽明忽滅,拍了他一巴掌,歎著氣,彎腰躬身,給他脫靴:“你無錯,這事本就不該說破。趙昶心不壞,可畢竟身份不同。有些事本來非他所願,但責任在那擺著,他也逃脫不掉。”
龍煊輕輕收了收腿,把秦真摟了個結實:“越來越覺著這事情,總透著股陰謀的氣味。你瞧王爺他,自家院裏遭了賊,也隻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放了名聲好、不能殺的,其餘全都滅口。”
秦真眼神一跳:“性者天就,不可學不可事。人人心中,本都藏了個魔物,因此戒天性,而求諸佛。有時佛勝了,有時魔勝了,但終究魔不能滅。窺得禪機之人,時常放縱自性,最終入了狂禪,也是這麼個道理。
“以一貫之,本無是非善惡。言人性本善,是不及知人性不察性偽之分。尋常人活著,以為自己便是‘我執’,修道學佛之人活著,以為自己便是‘我佛’。佛在心中,正道而行何須求?”
龍煊連連點頭,兩顆眼珠瞪得大大,可就是止不住睡意襲來,嗬欠連連。
秦真說得出神:“此次入了地底,我便也才想明白。先前對張丞相說‘得其環中’,雖是證得菩提,但終究不能活在環中。佛家四個境界,有二,不二,既二既不二,非二非不二,咱們隻須證得圓機,卻活著在不二之中,這才是活著的人。”
說罷吧唧一口親在龍煊下頜處,胡亂用腦袋頂他兩下。
龍煊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半晌才回過魂兒來,腦袋中一會兒二一會兒不二,結果糾成一個井字,橫豎都是個二。
卻還本能地拊掌叫好:“少爺英明,咱就地底走這一圈,你就跟猴子去西天取經回來一般了。”
“猴子?”
龍煊對那些大道理無甚興趣,隻覺得麻煩拗口,但少爺好這口,他就得聽著。現說到他喜歡的地方,嘴便停不下來了:“話本小說《西遊記》裏的孫猴子,我不是跟你說過麼,怎的忘了?道號叫悟空的,想聽麼,這猴子總讓我十分羨慕。”
秦真看得出他忍著聽自己嘮叨,此時也不想拂了他那興奮勁兒,強打起精神來,聽他講故事。即使這故事,他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可僅僅是看著龍煊,他便覺得什麼都有意思起來。
“話說那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治世定輪,劃了四洲。神州海外有個花果山,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
龍煊並著食中二指,一圈圈地在空中虛晃,懷裏的秦真眼珠子轉來轉去,腦袋裏一會兒猴子一會兒豬地亂想。
三更梆子響起,秦真打著嗬欠,眼含淚花,耳邊一隻叫龍煊的蚊子精,興奮地嗡嗡飛揚。
“猴王剝了他的衣裳穿在身上,到市廛中學人禮、學人話……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少爺,少爺?”
秦真胳膊一滑,腦袋啪嗒撞到他硬邦邦的胸膛上,順手掐了一把,睡眼惺忪:“嗯,說呢?怎得都三更天了,才講到這……第幾回來著?”
龍煊伸出食指,用指腹仔仔細細地摩挲過秦真的眉眼、鼻梁、嘴唇,最終停在臉頰上,狠狠一戳。
秦真吃痛,醒了大半,使勁往他身上一撲,兩人順勢倒在床上。他便居高臨下、惡狠狠地看著龍煊:“你個心猿小畜生,沒見著少爺早都困了麼!我說你,是總覺得自己,跟那猴王想象怎的?”說罷對著他胸前凸起就是一口。
龍煊吃痛,卻笑起來:“可不就……是麼,那你還不是總將那什麼‘佛滅到今千萬祀’,什麼船不船的掛在嘴上。”
“隻在江湖挽船處,可我那是境界,你悟空一個入了狂禪的猴兒,也比得麼!”
“可那吒他沒心啊,咱的胸膛可是熱乎乎的,少爺最……愛!”
說話間,龍煊一發力,打了個滾,將秦真壓在身下。張開五指,扮成五個小人兒走路的樣子,在秦真胸膛上一顛一簸地爬:“乖兒,你可不是五指山,龍煊不是你能壓得的。”
手指爬到秦真腰腹見,停了。
燭火滅,一室熱浪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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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龍煊起了個大早,到院中打了冒著寒氣的井水衝涼,一盆水帶著碎冰渣,嘩啦啦落了他滿頭滿臉。
這火一般的男子精神抖擻,哼起不在調上的小曲兒來。
趙昶屋的窗戶開了一個小口,一隻靴子以雷霆之勢,呼嘯而來。
龍煊側身,一個漂亮的抬腿,靴子便撲通一聲落入木桶中。他嘴角輕輕一揚,抱著木桶輕輕走到趙昶門邊,眼珠轉了兩下,放出一絲邪惡的光。
秦真揉著腰,窩在厚厚的錦被裏不肯出來。龍煊直接將被子團成一團,抱著他走到窗邊,輕輕打開一道縫。
腳步聲傳來,元寶手中拿著一疊文書,喘著氣走進小院,篤篤地敲響趙昶房門。
趙昶睡得天昏地暗,被一連串敲門聲震了起來,炸著毛,一腳踢開房門。
“王……”
“嘩啦!……匡!”
一盆涼水劈頭蓋臉地落下來,木桶砸在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圈。
元寶皺眉、瞪眼、咬唇,臉頰鼓成一支包子,使勁搖著腦袋,忍笑的模樣十分怪異。
趙昶全身濕透,發出一陣絕望的咆哮:“龍煊——我日你!”
樹枝上的山鷹被音波一驚,瞬間拍打翅膀,躥上天穹頂。
秦真笑得抽搐,回頭咬了口龍煊的嘴唇,兩人額頭抵在一處,眼中映出彼此的輪廓。
視線交彙,俱是一臉樂不可言的表情。
“你個磨人的……小妖精。”
“王侯將相……寧能日乎?”
但趙昶最終也沒能日了龍煊,一是礙於秦真的麵子,二是技術上不可行。並且王爺也沒那個閑工夫,此刻對著手中的文書,神色間有些為難。
文書是葉傾情飛鷹傳來的,一張薄薄的灑金箋,說得是王丙子被擄的來龍去脈。
秦真抱著手爐,縮在貂裘裏,隻露出雙眼望著趙昶,道:“如此說來,是小道士偷了別人的東西?”
趙昶搖頭,呸呸兩聲:“本就不是任何人的東西,不過各個都想據為己有。小道士找過老戰幾回,那石頭不肯理他,可能得了個好東西,原就想給他。手足之情,你說老戰怎的就如此涼薄?”
秦真的眼睛黑多白少,原本有些遲滯,然而離家一年,經曆頗多,現已變得靈動透亮,藏著琥珀般的光華:“莫說手足,縱是父子,也不過是百十來年的緣分,入了輪回路,還不是各走各的。”
趙昶眼神一涼,歎了口氣,微微點頭:“這樣說來,也有些道理。”
秦真將手爐一放,碰在桌上,發出一聲突兀的鈍響,起身:“看得開,卻放不下。”
說罷接過金箋一撣:“我與龍煊去尋他,老戰要守著你,也算是你守著他。用心看,他心中其實也藏著情的。”
趙昶胡亂搖頭:“怎能讓你們攬了這麻煩,我讓元寶兒……也是個沒頭沒腦的,麻煩!”
秦真笑:“你信得過的,這普天之下還有幾人?”
趙昶嗤笑一聲:“沒有一個是可信的,也罷也罷,你倆去找便是。還有,若是找到那伏羲啥的,覺得無用便捎給哥。到時懸在王府門口,哼哼哼。”
“你也想要?”
“江湖是什麼?江湖也是大宸的,能不管管麼。”
王丙子的事,說來其實也簡單。竹山派的玉玨失竊,棲霞派覷到機會,翻出多年前自家門派玉玨無故消失的事來。恩怨是非先放在一旁,反正是兩派都急著要找那東西。
碎金門接了兩筆生意,兩頭打探,兩頭收錢。
一日,一個洛陽的碎金門探子在城郊閑逛,無意中碰見深夜集會的疾風引一群人,瞅準了身懷玉玨的那人。第二日,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便偷得手了。
秦真失笑,據說疾風引的人各個都是鬼魅般的殺手,但畢竟還是人,還是躲不過市井裏的偷兒們。
偷兒得了寶物,自然不願上交,兀自練了起來。王丙子與那人相熟,趁他不備,又偷得了手。三兩下退出了碎金門,馬不停蹄地,一路跑來京城找哥哥獻寶。
伏羲玨在王府,倒不如說,偷了伏羲玨的人在王府。這便引來了一眾江湖人。至於碎金門的木牌,雖的確是真的,卻可能是故布疑兵。
說到底,碎金門就是個打探消息的小地方,葉傾情在紙上畫了個無辜的小人,兩手一攤:王爺見諒。
龍煊看到此處,隻覺好笑,朝秦真說:“你看這是要有多少巧合,才能演成這一台子的戲呢。”
秦真手指在金箋上一路摩挲過去,停在“偷兒”兩顆字上,點了一點。
複又一轉,打個圈劃到“疾風引”三字上。
收回手,道:“咱也別管誰是誰非了,小道士叫過你一聲哥,無論如何都得救。按你所說,那人武功不低,當不是這偷兒。疾風引……還是先去洛陽找這偷兒,順藤摸回去。”
龍煊將金箋收在懷裏:“情雖淡,卻還是不薄。隻願那小道士有些本事,莫先一命嗚呼了,總會有蛛絲馬跡。
等等,少爺你說,葉傾情自個兒為何不要那伏羲玨?”
秦真笑他那些用詞,道:“他是商人,要那東西成本太高,禍患大於利益。其實,王爺還有別的意思。”
龍煊眼神一亮,不住搖頭:“烏合之眾的破事兒,鬧到王爺頭上來了,不給他們點教訓,他的老臉往哪兒擱?這事得追查個水落石出,他再來一個秉公辦理,威懾威懾。嘖嘖,可少爺,你怎的忽然就願意給他使喚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戰心裏,怕也是擔心的。王爺關心他,這就不可說、不可說了。”
龍煊砸砸嘴:“嗯?太玄門的人死了不成,輪得到咱們瞎操心?”
“太玄門?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咱們前腳剛走,他們也走了,修仙門派麼。”
龍煊懷疑地打量著他,秦真憋不住,一拍他腦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哥!他……沒幾個信任的人。”
龍煊吐了口氣,輕輕點頭,目光溫柔地望向他:“早說麼,王爺也想要那東西,是不?”
秦真點點頭,也吐了口氣,伸手在他鼻頭一彈:“總是朝廷的隱患,任誰得了,江湖都不會再平靜。到頭來死傷得最多的,還不是百姓?”
龍煊疼的飆淚,躲得遠遠兒地:“隻怕他想要的,比這還多。聽說新皇帝想削藩,知道麼,少爺?趙昶不是個會妥協的人,而伏羲玨中的秘密,或許並不止咱倆知道。”
秦真眼神一暗,道:“我早就受夠了坐而論道的日子,這回且先行著,邊走邊看。”
“成,都聽你的。”
龍煊說話時,目光十分溫柔,帶著暖意,一直流入秦真心底。
自己比趙昶幸運,因為身邊還有個人,信任他,也能讓他徹底相信。而趙昶呢?他或許連自己都不信,有時遲疑,有時難受,腦子卻仍舊清醒,知道哪些事是該做的,哪些事於情該做、但於理又不值得,他便不會去做。
他心裏原也有個佛,但當佛遇到心魔,趙昶隻能坐在空中看他們爭鬥,不論是非對錯。隻因為,如果他自己的身體都不複存在,如果手中的權利、財富都不能由他掌控,誰勝誰負,豈不都成了一場空夢?
秦真慶幸,自己曾經不管不顧,迷惘過、醒悟過,下過決心,也曾身體力行。
他也慶幸,自己衣食無憂,能夠選擇,還能分一分是非,能坐而論道。
“其實若把事情理順了,道理講明了,偌大的江湖、熙熙攘攘的眾生,總會有幾個明理的人罷。”
秦真掐著龍煊的鼻子,自言自語。
龍煊哼哧哼哧地叫著,不言不語。
隔日兩日清早動身,往洛陽行去,找那名“偷兒”。
這一次,趙昶抄著手,站在風雪裏,沉默地目送他們。
兩人的騎著先前,趙昶與老戰騎過的棗紅大馬,將滿城的風雪都拋在了身後。
趙昶陷在風雪之中,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擺了擺手。
轉身叫元寶過來,卻隻對上了戰長歌麵無表情的臉,他終於想起,元寶兒老早就出去辦事了。
拍拍戰長歌的肩膀,趙昶歎了口氣,低頭往回走,清清冷冷地,隻帶了兩袖子冷風。
“老戰,我做錯了麼?將他也牽扯進來,將你弟弟也……牽扯進來。”
趙昶停在他身後,兩人背對著背。
戰長歌聲音低沉:“生死戰場,原無對錯。”
趙昶點點頭,毫無形象地顛顛兒走回屋:“你心疼麼,恨我?你不恨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他娘的……早不知,是人是鬼了。”
這回,兩人一路走得十分順利,有錢有勢、財大氣粗。
通關文牒,王爺禦筆親書;汗血寶馬,一日千裏;兜裏裝滿了的,是公家的票子。
僅僅幾日,便到了長安。
龍煊跨坐在客棧的長凳上,嘴裏塞著個炸肉丸子,精神十足地聽客棧裏說書人說三國的故事。
卻不想,結果魏國剛剛測漏出一絲一統天下的霸氣,卻又被司馬家篡了權。便如同雨水落在荷葉上,彙成一顆大水珠,轉瞬間卻啪嗒一聲摔碎了。
聽罷望向秦真,若有所指地歎道:“以前聽過這故事,卻不想是這麼個結果。少爺,你說這三國裏,恁多英雄豪傑,怎的就止不住百來年的殺伐,各個都自認是對的?結果,嘿……”說完閉眼搖頭,微微揚起的嘴角,帶了幾絲嘲諷。
秦真笑著,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那演義又不是正史,後人評說太多,事情早已模糊。史便是史,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而實情卻是少有幾人關心的。”
龍煊道:“我的意思是,為何一幫人聚在一處,就都傻了呢?”
秦真斯文地吃著,瞥了他一眼,並不答話,隻是問:“龍煊,你說,咱們也會成為一個故事麼,還是長長久久、淡然無味地活過,而後化作一縷煙?”
龍煊舔舔嘴唇,眼神有些蠢動,望著客棧的大門:“會否成為個故事、成了之後又有幾分真幾分假,這個小人說不準。但我保證,咱最近是消停不下來了,少爺,看那邊。”
秦真順勢望去,一行人走了進來,體態婀娜,懷抱琵琶,全是輕紗覆麵的女子。
為首那人看了過來,眼神有些熟悉,月夜、行船,琵琶。
不是落玉還能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