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色江湖 第23章 暗室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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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破除,魅魍散盡。
兩人俱是鬆了一口氣,相互依偎,竟未注意暗室之中,逐漸充盈了朦朧柔和的光。
人生在世,其實舉頭三尺,哪裏又有甚麼神明。丈夫敬天畏地,卻應當無所畏懼,不該以德義拘束自身,而是以心觀心。
然而此刻,秦真卻總覺得何處投來一道視線,不在身旁、不在角落,而是如天神一般,高高在上。於是,他便抬頭看去,心中波瀾不驚,因為他從來隻有真情。
龍煊順著他的目光,放眼望去,隻見到他們的頭頂上,一隻金色巨瞳盤旋著。
瞳孔之中,金光如水般回環流轉,瞬息不停。
一團團薄如輕紗的霧氣,以淚滴形狀,自眼瞳之中落下,散入虛空之中,消弭於無形。
秦真與它對視,笑道:“先前的幻象,或許是因那些霧氣。”
龍煊不解:“那現在如何不再有幻象?”
秦真目中倒映金光,眼瞳如琥珀般柔和卻光亮:“霧氣入鼻,腦中便生幻象。然而形體能夠役使人心,你怎知反過來,人心不能驅役形體?”
龍煊咋咋呼呼,一手放在自己腦門上,道:“那就是說,咱現在連這邪門貨都不怕了?少爺還好說,小人有那麼強?嘴個麼。”
秦真扶額,親了他一下,再一把將他推開:“這裏四麵都是牆,然而你我仍能呼吸,奇怪麼?這眼睛或許能啟動什麼機關。”
龍煊點頭:“這麼大一隻,如何啟動?”說罷抬頭向上望去:“周圍有幾個圖騰。”
秦真瞥了他一眼,道:“那是古字,宮商角徵羽。”
“啥子?”
“五音,你猜修這房子的主人,喜歡什麼曲?”
文盲龍煊老臉一紅,抓抓後腦勺:“指不定他也不認識,光覺著好看呢。話本裏的機關,大都是轉幾下就成了的。”
兩人商量了一陣,最終決定承認這密室主人是個文盲的事實,並且將話本中的教條付諸行動。原因呢?
龍煊一個飛身,跳了起來,在空中雙手發力,猛地一轉:“見過悅來客棧麼?話本裏的。若不是我給少爺說過《封神演義》,那聲‘哪吒’如何喊得出?”
秦真見他得瑟,懶得嘲弄,但說起哪吒,他的感覺總是有些微妙。
他的前世,行走於敕勒戰場之上,淩空一道飛劍,穿心而過。賀蘭佛桑的戰場,那看不清容顏的劍仙。今生做了他的兒子,身上長得,是他的骨;骨上附得,是肖皇後的肉;體內流得,是他們合而為一的血液。
不知為何,他心中,卻連半點怨恨也無。
哪吒一心滿載無限憤恨,混天綾攪翻了整個東海。然而他所恨得,到底是何物?是父母,是人間,還是這似無情又似有情、讓人無可奈何的天道?
思索間,巨大的金瞳被龍煊推動,機器之中,齒輪轉動、摩擦,發出冰冷的哢哢聲。微小的齒輪,卻在轉動之中,帶動了整個石室,發出巨大的轟鳴。
整個石室發出一陣巨大的顫動,牆壁相接的縫隙錯位、分裂,往不同的方向緩慢移動。
隻聽“哢哢哢哢”四聲響動,牆壁定下,構成了另一間暗室。
不過比方才好一些的是,這暗室有一條、雖然也隻是唯一一條通道,它可能是、也可能並非出路,帶著微薄的霧氣,通向黑暗,一眼望不見盡頭。
頭上,巨大金瞳消失不見,不知何時已化為一道金色銘文。
暗室之中,一盞古樸的長明燈,燈火靜默燃燒,不知已被點亮多久。幾年,幾十年,或幾百年的寂寞光陰。
龍煊手中的火焰重新燃起,在整個房間唯一一扇石門上一照,又是一個金色圖騰:“什麼字?”
秦真湊近了些,龍煊伸手擦掉塵埃,他略想了一下,道:“是宮字,”回顧暗室,再無門扉可走,頭上金瞳消失不見:“無論是什麼字,現也隻能試著走走看了。”
龍煊牽過他,一手掐著火焰,兀自走在前頭。
秦真趕上前去,又被他推回,在後邊左衝右突,他就是牢不可破。
腳步踏在石板上,撞出聲響,昏暗之中,看不清東西,聽覺變得尤為靈敏,這聲音也就詭異得清晰。
秦真皺著眉,停了腳步:“先停下,你聽這聲音。”
龍煊張著耳朵,聽了一陣,複又搖頭:“哪兒有什麼聲音?”
秦真向前邁了一步,聲音響起,兩人的呼吸都放得很輕:“是琴音,每一步都不同。六音交替,這次又是甚麼機關?”說罷抬頭,正巧捉到龍煊偷偷摸摸邁開腿,卻下不了腳。
秦真失笑,一把將他拉回:“這次有聲音的,你個樂盲能懂?別想再拋下少爺,我與你一道走。”
龍煊撓撓頭,現也隻有這個辦法可行。
秦真向後退,忽然間一塊石板如利刃般直插而下,將方才的入口堵住。但他卻也不是想要退入方才那房間,隻是來來回回踩在石板上,想聽聽這到底是什麼調。
龍煊蹲在前頭不動,雙手托腮,看秦真跟跳舞似的,不禁笑了出來:“少爺,聽出了什麼道道?”
秦真走過來:“好聽麼,大概是支古曲,我應該從未聽過。但記憶中,似乎看過曲譜。”
“古曲曲譜?”
“師父給的書,這曲本是用塤吹的,現在地麵上卻是琴音,所以方才一時之間,聽不太出來。”
說罷牽起龍煊,兩人腳步一致,踩著石板,一路隻留下一個聲音。
黑暗中,一首幽怨的古曲,如同淒淒鬼魅,纏繞並企圖侵蝕他們的靈魂。兩人十指相扣,不為所動。
“這曲子幽怨淒愴,是妻子千裏尋夫,卻終究尋不見,一人在路上孤單飄零的意思。”
“小心!”
秦真說話間,龍煊眼角餘光瞥見寒光一閃,倏地一聲,一支飛鏢自黑暗中飛射而出。他大喊一聲,猛地一把推開秦真。後者隻見得一道冷光,耳邊利刃破空,鬢角,這次是真的被削沒了。
這個石室之中,除卻一盞巨大的長明燈之外,安放在漢白玉雕的蓮花座上,幾乎是空無一物,隻餘四塊完整的石板做得牆壁。
那盞燈不算亮,燃著幽怨的光,朦朧如烏雲閉月,發出嗶嗶剝剝的細微聲響。如此森冷詭異的環境之中,像極了女鬼的淺吟清唱。
秦真抬頭望,房頂也有一個金色銘文,發出黯淡的光,是一個古字“苦”。
龍煊剛鬆一口氣,卻不敢卸下防備,將秦真護在身後,慢慢走著,一麵觀察這個石室。
“哢”又是一聲機械運作的聲響,兩人未及反應,身後石門上,瞬間落下一塊石板,轟地一聲,封死了退路。
龍煊啐了一口,抱怨起來:“這三四道門了都,誰還想躲回去不成。這石室主人心可真狠,用得著麼。”
“或許有什麼東西,讓人想躲?”
秦真話未落音,卻一語成讖!
暗室之中,機關轟然啟動,發出巨聲如同狂暴的怒吼。
兩頭俱是利刃的飛鏢,如傾盆大雨般灑落,頃刻間便織成一張鋪天巨網,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龍煊一把將秦真護在懷中,如離弦之箭般疾射而出。
身後飛鏢掃過之處,密密麻麻,深深紮在地上,瞬刻之間,鋪成了一片利刃的海洋。
竟不留一絲空隙!身後無處下腳,利刃之雨,緊追不停,然而身前又幾乎是退無可退。
這樣下去,遲早被紮成兩隻刺蝟。
秦真忽然想到什麼,大喊一聲:“長明燈!”
龍煊會意,這整個石室之中,唯有燈燭長明不滅,雖不確定飛鏢是否會射到燈中,但現在的情況,也隻有拚死一搏。他沿著幾個死角,堪堪躲過那些利刃,朝著長明燈跑去。
然而飛鏢哪裏會等人?
長明燈燈座的周圍,早已布滿了利刃,圍成了一片荊棘叢林。但猜測不錯,巨大的長明燈燈盤之中,還未落入一支飛鏢。
龍煊一咬牙,將秦真攔腰扛在肩頭,如雄鷹展翅一般,瞬刻間飛身而起,卻仍舊遠遠不夠越過那片利器織成的海洋。
秦真猝不及防,忽然間被他抗起,卻又掙紮不脫。看不清東西,隻聽見幾聲鈍響,這聲音他聽得清楚,那是利刃刺穿破肌膚、刺入血肉的鈍響。
龍煊越不過那廣漠的海洋,卻仍舊不肯放下他,不肯放棄生機。他竟然踩在刀鋒之上,借力飛向長明燈!
蓮花燈座,早已便成了一個巨大的鐵蒺藜。
龍煊沒有絲毫遲疑,一腳踏入燃著的長明燈之中,火焰掙紮跳躍,一陣皮肉燒焦的氣味,自他腳下飄起,伴隨著被炙烤而發出的茲茲聲。
僅是一聽,便知道有多痛。
然而那不知何物做成的長明燈,卻是無論如何也踩不滅、掐不熄,龍煊跳了幾下,隻是換了被燒的地方,稍稍減緩燒傷的程度。他是在拖時間,希望飛鏢能早些停下。
秦真哽咽起來,卻不敢動彈,不知如何動彈。
龍煊吃痛,額頭冒出涔涔冷汗,看著飛鏢如雨,一次又一次地灑下,卻輕鬆調笑起來:“少爺別怕,這燈半點兒不燙呢。小人有……有、功夫,待會,待會兒運功便好。”
每一顆字,都是咬牙發出的,然而他卻笑著,在安慰秦真。
秦真咬著自己的手臂,才能阻止自己叫喊,一個人到底能為另一個人,做到何種程度?他秦真,又何德何能,擔得起龍煊如此對待?
不僅是一條命的事,而是將自己放在火焰上炙烤,痛苦腐骨蝕心,最終死去。
昏暗之中,利刃反射出銀光滿室,如同冰冷的積水流淌,如同群魔亂舞。
他無聲地哭了起來,淚水逆著臉頰滑落,灑入那盞,混入了龍煊鮮血的長明燈。
忽然,燈芯蓽撥一響,火光一跳,長明燈滅了!
不知是龍煊踩著了什麼,暗器停了下來,石室回複靜默黑暗如初。
龍煊將秦真抱在身前,靠坐在長明燈中。雙腳已經被燒得血肉模糊,血水積了一池,他的臉色應該是蒼白的,漸漸失去血色,可惜,秦真看不清。
秦真用衣袖為他擦著冷汗,龍煊靜靜地看著他,忽然鬆了一口氣,怔怔的什麼神色也沒有。一手輕輕揉著他腦後的頭發,忽然使勁,將他推到自己麵前,用力地吻了上去。
這是一個異常霸道的吻,然而霸道之中,卻透露著無比的堅定。
甚至,比信仰更加虔誠。
秦真任由他的舌頭在自己嘴中肆虐,龍煊啃咬著他的嘴唇,他閉著眼,臉上一片濕滑。
雙唇分立,拉出一道極細的銀線。
龍煊輕笑一聲:“少爺莫怕,這不沒事了麼,瞧你哭得跟個花貓兒似的。”
秦真用力捶了他一拳:“就你知道逞英雄!疼吧,我背你走。”
龍煊搖搖頭,催動內力:“小人的功夫,你可不了解。我哪裏用逞英雄?生來便是英雄,看。”
他的身體赤炎升騰,卻不灼燒。秦真看見,方才他被紮破、燒焦的皮肉,在赤炎的流轉之中,竟迅速地長了起來,愈合,幹淨如初。
龍煊伸出食指,在他臉頰上重重一擦,又用舌尖舔了舔指尖:“鹹的欸,原以為是甜的。”說罷大笑起來:“回魂回魂,看傻眼啦少爺?”
秦真拉他起來:“那疼痛,卻是真真切切的。你能為我做到這份上,這情意我領了,廢話不多說,我承你的情。”
龍煊下巴微微一揚:“是這麼個道理,我願意為你,你便安心受著。除了愛你,多的我也不會說。”
無須道謝,甚至無須謝意,隻是因為,龍煊愛他。
龍煊手中掐出火焰,照著長明燈的燈芯。
秦真將燈芯撈了出來,一團亂麻之中,卻埋著支鐵匣。先前燈芯燃燒,並不見這東西。興許是龍煊無意中踩到機關,這匣子才冒了出來。
匣上本來有所,此刻卻是打開了,秦真打開匣子,取出一支黑色的塤。
龍煊聳聳肩:“這次該秦大師來了,俺們粗人,不懂這個。”
秦真手撫這隻冰冷的塤,放在嘴邊,吹了起來。
寫著這隻曲子的,是一本泛黃的古書,書頁殘破不堪。
秦真卻能清楚得記得譜子,越吹越明晰。
塤聲喑啞,一曲悲戚、幽怨。
吹到最後,竟曲不成調,然而不成調的調中,那股悲苦淒涼之情,卻越發深刻。記憶中的畫麵猛然一跳,秦真腦中浮現出古曲的名——苦道行。
睜眼,望著這滿室的暗器、龍煊的鮮血,他忽然想到,如果龍煊就此不再,如果某天,龍煊不在身旁。
他待如何?
他必然不願相信世上再無此人,他必然會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找遍天涯海角,不為尋得這個人,而僅僅是為了找尋的這一個過程。
如同無言地訴說,他愛他。
情為何物?
是甘如蜜餞,苦比黃連。然而即使今後苦大過樂,他也再不願放棄。
一曲將要終了,秦真卻不禁將那哀怨的調子調轉,吹出了繾綣深情,柔和纏緩,溫暖如火焰,輕柔如毛羽,從未聽過、從未見過這曲調。因為,它發自心底。
龍煊閉著眼,自身後環抱著他。
明明是地底暗室,明明是生死之間,他的心卻是一片澄明,傷口不疼痛,心底十分安詳。
便如同多年之前,破廟獨坐,他聽見的那一首《靜月》。明明是隻身一人,明明是寒冬荒郊,他的心中早已住了一個人,曾今相愛、即將相愛,此後也會相愛。
一如往昔,美好如初。
這個男人,他不必為自己做什麼,甚至不必說出,自己便已經愛上他,死也甘願。
房頂,苦字逐漸消弭,變成一道箭頭。
石室之中,機關轉動,赫然出現了兩道石門。
箭頭所指,石門之上刻著一個古字“商”,另一道門上刻著一字“角”。
兩人牽著手,仍是龍煊在前,秦真在後,這次,卻無人再爭搶。
是生是死?
“商”門轟然閉合,蓮花座上的花瓣凋謝一地,生出新的石頭花瓣。
滿室的飛鏢,倏地被吸附在凋謝的花瓣之上,積成幾個碩大的金屬球。地麵一震,金屬刺球一顆顆滾入“角”門,石門閉合。
“宮”室回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