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色江湖  第22章 暗室窺心·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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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俱是猝不及防,龍煊抱著秦真,沿台階一路滾下,吧嘰一聲,終於屁股著地。
    秦真吃了一嘴的灰,扯過龍煊的衣袖擦了一把,環顧四周,卻甚麼也看不清:“起來,上去看看。摔著了?”
    龍煊揉著屁股,朝他壞笑:“呸呸,小人威武著,沒事兒。這什麼鬼地方?”
    說罷晃了兩下腦袋,並著食中二指,用拇指一擦,掐出一團火焰:“少爺,牽著我。”
    秦真牽著他,發現這處竟是個頗為寬敞的石室,台階修葺整齊,遠了的地方,卻也看不清:“怎的每次牽我,都用左右?”
    “心在左邊。”
    龍煊熄了火焰,高舉雙手向上探查,微微發力,不動。催動內力,闔上的石板也是紋絲不動。
    秦真低頭思索片刻,道:“莫費勁了,該是有機關,等我想想。”
    說話間,龍煊已經用了十成內力,周身充盈著赤色火光,大掌使勁向上一轟,那石板卻連顆渣都沒掉。火光熄滅,他底下頭,重新被黑暗籠罩。
    秦真歎了口氣,靠過去,安撫動物似的拍拍他的腦袋,手肘一拐,道:“天上無路,地下未必無門,你緊張甚麼。”
    龍煊深吸一口氣,直起身來:“這樣,我先下去探路,少爺你等著,莫要亂跑。這處怪得很,一進來,我的靈識都失去感知了。”
    秦真道:“別老護著我,咱一塊下去。”
  
    “不行!”
    龍煊忽然大吼一聲,顯得有些失常,吼罷自己也反應過來,低頭抓抓後腦勺,一腔煩亂不知如何說。
    秦真壓住心底的一絲驚訝,妥協道:“那你先冷靜下來,你不是威武著麼,少爺等你回來就是。”
    龍煊屏息片刻,深吸口氣,摔摔腦袋,正容看向他:“隻是場小風波,我速去速回。”
    即使秦真看不見他的神色,然而卻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無限的堅定。
    龍煊低頭在他額頭落下一吻,輕如毛羽,暖如溫玉。就如同,很多年前,他作惡夢之後,龍煊也是這樣安慰他。那時候的龍煊,剛從南疆走到江南,頭發半長不短,也不太懂規矩講禮數,但他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正如同自己渴求,卻不可及的夢,想做一團雲氣。
    然而現在,那團名為龍煊的雲,有了根,那是一道飄渺且脆弱的線,握在自己手中,紮在自己心底。
    神思恍惚,秦真便這樣睡了過去。
    再醒來,卻已不知過了多久,秦真環顧四周,略微反應了一下此刻的處境,離開武威,病馬,破廟,流淚的佛像,機關,地下。
    “龍煊?”秦真試探地喊了一聲,然而聲音卻如同被黑暗吞噬,毫無回應,甚至連輕微的回音也無,整個人如同掉入夢境。
    秦真起身,思量片刻,沿著石階往下走去。
    
    卻說龍煊先前走下石階,火光在黑暗之中,顯得十分微弱,光暈散開,朦朧飄渺。
    走了幾步,火焰熄滅。
    龍煊再催動內力,指尖卻沒有絲毫反應。
    怪力亂神?
    他心中不敢妄下定論,隻得借著五識六感,慢慢摸索。
    眼前白影一閃,龍煊幾乎是在那一瞬間,便追著白影而去,五識俱是模糊,追逐之中,他似乎越過了什麼,回頭一摸,卻是一堵牆。難道他穿牆而過?搖頭否定這玄乎的猜測,他對鬼神之說,其實並不相信。即使前世是靈鳥,他卻認為萬物皆有靈性,然而天地自有法則。
    “咳。”龍煊輕咳一聲,當人陷入黑暗,腦海中便容易產生幻象,發出一些聲音,可能能夠助他辨別方向。然而黑暗之中,他的咳嗽聲如同墜入深淵,竟連半點回音也無。
    “誰在這裝神弄鬼?”
    眼前又是白影一閃,這次,龍煊如同一隻離弦疾射的箭,瞬刻就捉到了白影。
    那人回頭一笑,臉上是一張狐狸麵具。
    龍煊心中一凜,問:“你是誰?”
    白衣人桀桀怪笑,伸手扯下麵具,麵具之下出現的,赫然是賀蘭佛桑的臉!
    麵如玉冠,與秦真有幾分相似的眉眼。二三十年前,賀蘭佛桑金榜題名、意氣風發之時,大抵就是這個模樣。
    龍煊隻見過剃度之後,年邁的賀蘭佛桑,卻仍然在看見他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喊了出來:“師父?!”
    那人兩眼一眯,笑道:“龍煊,我的乖徒弟,三十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龍煊卻是止不住地顫抖,時空錯亂,世界顛倒,賀蘭佛桑問了他什麼?
    
    秦真隻覺得石階很長,不知走了多久,他終於踩上了石板地麵,然而這地麵,卻有些柔軟,根本不似石頭的質感。
    他輕聲叫道:“龍煊,你在哪兒?”
    黑暗中,無人回應他。
    他加大了聲音,喊道:“龍煊,回家吃飯!”
    這一次,同樣未能得到回應。
    秦真有些急躁,然而心中卻越發冷靜起來,這密室有些古怪、十分古怪,他要仔細想想,或許是有什麼機關。
    凝神思索間,眼前一道白影忽閃而過,秦真不敢輕易上前追逐,隻是打氣了十二萬分精神,防備起來。他心中所想,卻是這密室既然有人,那就一定有出路。龍煊會被這人暗算麼,他覺得不會,因為龍煊遠比他知道得要強,強上許多。
    秦真不動,那人也不動。
    秦真走了一步,那人的腳步響了一聲。
    忽然,秦真飛身上前,一記手刀正好打在那人後頸上,他順勢掐住那人脖頸,詭異地冰冷沿著手掌傳了上來。
    “你是誰?”
    “你是誰?”
    秦真聽見那人說話,發出的卻是自己的聲音,他戴著一個狐狸麵具,秦真將麵具扒開,卻見到自己的臉。心中的恐懼難以抑製地冒了出來,如同洶湧的洪水,然而他卻強壓著這巨大的恐懼,問:“你是誰,為何裝神弄鬼?”
    麵具人用與他相同的語氣反問:“你是誰,為何裝神弄鬼?”
    秦真一怒:“我是你媽……不對,是你爹。”
    麵具人大怒:“我是你媽……不對,是你爹。”說罷竟發力,掙脫秦真的壓製,向他攻了過來。
    秦真胸前挨了一掌,吐出一口鮮血,立馬朝身後退去,慌亂中看看避過那人不算淩厲卻招招致命的攻擊,一路閃避,終於撞到身後的牆壁。
    麵具人掌風襲來,秦真沿著牆壁連連退避,那人帶著幾絲內力的掌風在牆壁上留下一路淺痕。
    死角!秦真心中一驚,麵具人輕笑一聲,最後一掌,照著秦真天靈蓋而來。
    賀蘭佛桑拍拍龍煊肩膀,道:“別找了,年輕人,這裏是無間地獄,根本沒有出路。”
    龍煊有些不習慣年輕的賀蘭佛桑,而且心中疑雲重重,帶著一絲防備,退後一步:“這是怎麼回事?”
    佛桑掐了個指訣,一簇火焰燃起:“如你所見。”
    龍煊抬頭看去,火光照亮的,卻是一室黑暗。
    他轉頭看向佛桑,道:“徒弟不明白。”
    佛桑上前一步,龍煊警戒地退後一步,佛桑笑:“說了是無間地獄,入世十多年,你倒是沒學好,隻學到了世人裝腔作勢那幾樣,連話也聽不懂了。”
    龍煊抬頭,火光跳躍之中,賀蘭佛桑的連顯得一樣詭異:“老頭兒話可不多,你真是師父?”
    佛桑失笑:“你看,你開了眼,蒙了眼。你若覺得我是,我便是,若覺得我不是,那我便不是。人為何物?皮相?骨肉?血脈?還是神魂?”
    龍煊道:“不入世如何出世,老頭兒雖離了世俗,心中卻仍有悲憫。正因他看破了世俗,才更加痛苦。離開,不過是為了驅除心中的魑魅魍魎。”
    佛桑又上前一步,龍煊又退後一步,他嘴角噙笑,湊到龍煊跟前:“為何心中生出魑魅魍魎?”
    龍煊伸手一擋:“因為他是人,根底之中生而有之的習性無法根除。”
    佛桑笑:“可以戒,卻不能除?隻因執念太深,心中本就有魑魅。”
    龍煊反駁:“人之所以為人,並非隻因智慧、善念,連同他的惡與愚,都是因由。佛家求的是自在心,修煉我心,然而所謂的成佛,也不過隻是許多路中的一條。”
    佛桑拊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這便是這十幾年來你所思所感?”說罷大袖一輝,燃起滿室燈火,密室中頓時紅光一片,如同赤炎之山。
    “你不要成佛?那便成魔。”
    龍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牆角,赫然發現倒在血泊之中的秦真!
    
    
    秦真退無可退,心中一動,寧神屏息不再退縮,而是迎向那人的手掌。
    秦真說話,他也說話。
    秦真退,他卻進。
    秦真停,他也停。
    那人的手掌並未落下,而是停在他麵前,掌風削斷了他鬢角的幾縷發絲。
    那人呆愣愣地看著他,雙眸如同一潭死水,看著秦真,反映出秦真的眼瞳:“你怎的不躲不怕?”
    秦真道:“我若害怕,你便攻擊。我若不動,你便不動。你是誰?”
    “你是誰?”
    疑問如同落在山穀之中,被反拋了回來。
    秦真問:“龍煊在何處?”    
    那人眨眨眼,並不回答,似乎他也並不知曉。
    秦真道:“我有疑惑,你便有疑惑;我不知,你亦然。那麼,你是我?我走不出這密室,看不清著黑暗,便是因為我認為自己不明白麼?”
    那人如同一個木偶,隻是呆愣愣地望著他,半開著嘴,癡癡傻傻。
    “我有何事困惑?”
    “我有何事困惑?”
    無事困惑,還是困惑一物,本生就在心底,無須緣由?走不出的迷霧,是因為心中有所執著,便有所畏懼?他相信本就有光,便隻能因光而視物,然而虛空之中,無物存焉,無天地、無人我,那麼我又為何?
    不對,秦真猛然驚醒,如果此時是因為自己心中的疑惑被困,因為總是自視、自問而見到自身,那麼如果驅除雜念、執著,那自己會否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差點就著了這魑魅的道!
    秦真繞過他,走到空地上,盤膝而坐,嘴中念道:“銅得道,而成鍾;石得道,而成磬。石鍾沉默,不敲不鳴。沉默之道,人不問,則不答;人不惑,則不應。”
    黑暗之中,仿佛有一根紅線,紅線之中,血液汩汩流淌,一直向虛空延伸出去。
    那個“秦真”的臉,慢慢生出裂縫、被黑暗蠶食、侵吞。
    濃稠的黑暗,變為秦真的武器,鯨吞了牆壁,一路掃蕩過去。
    龍煊看見倒在牆角的秦真,他的眼沒有闔上,瞳孔擴散開來,直直地望著自己。
    然而走進一看,那其中卻並沒有印出自己的影來。
    “這不是少爺。”龍煊轉頭看向賀蘭佛桑,後者臉上的笑如同麵具一般,僵硬、生冷。
    他問:“那這是誰?”
    龍煊皺眉,直起身來:“是我。”
    他問:“那我是誰?”
    龍煊舒展眉頭,走向他:“是我。”
    他問:“無間地獄在何處?”
    龍煊伸手,撕開他的這一層麵具:“心即地獄。”
    賀蘭佛桑沒有反抗,仍他撕扯,在這一層麵具之下,卻是龍煊自己的臉。
    他看見自己的臉,嘴角帶笑,然而眼神卻冰冷,那人說:“你自己要入地獄,可無人攔你。”
    龍煊臉上的表情,與他一模一樣:“何謂仙,何謂魔?他們心中,俱存執念。仙的執念是善,因此他無為無我,連個屁都不算。魔的執念是欲,因此他無所不為,也無我,就是個畜生。”
    “我以為人生最終之道,是如賀蘭佛桑所求一樣的,成為佛。”
    “但在入世十年之後,才發現並非如此。因為佛無執念,無善無惡、既善既惡,全憑人心所想。”
    龍煊盤膝而坐,閉目沉吟:“我因我執,故而為人。我若不動,惡鬼盡散。我的執念,不過一人而已,便是地獄,便是菩提。”
    那人不動、不笑,不再言語,如同一縷雲霧,散盡。
    虛空之中,一條紅線生出,纏上龍煊的心頭。
    
    
    “哪!”
    “吒!”
    兩人齊齊開口,怒吼一聲,那是世間神威最盛的一聲,衝破黑暗,燃起光明。
    地動山搖,牆壁傾塌掉落,他們卻端坐不動。
    無明,亦無無明。
    不二,亦無不二。
    這一刻,他們不再盤坐在菩薩的蓮花座上,不再以自己的肉體凡胎,玷汙佛壇。
    他們坐在自己的道上,不再追逐太上的背影,不求自由、不求回答,卻不在迷惑。
    塵埃落定,睜眼。
    秦真的脊背,正好貼著龍煊的脊背,指尖是一根看不見的紅線。
    龍煊一臉雲淡風輕,問:“少爺,你見到了什麼?”
    秦真斂眸沉思,答:“見到了你妹,你呢?”
    龍煊語氣中是少有的嚴肅:“見到了你弟,他叫我向你問好。”
    秦真淡然:“哦,是麼,你能給他回個話不?”
    龍煊問:“回什麼?”
    秦真運足了真氣,大吼一聲:“他——”
    龍煊連忙捂住他的嘴,不住地勸:“別介少爺,不就是個幻象你至於罵娘麼,真是的。讀書人的修養呢?”
    秦真扒拉開他的大手,擦著嘴:“呸……可我想罵,雖說罵娘的確不好。”
    龍煊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建議道:“罵人不好,換一個?”
    秦真歪著脖子,說:“他家土豆的山芋的地瓜還是瓜子兒的?我餓了。”
    龍煊搖搖頭:“我也餓了。這些都不夠霸氣,不如……”
    “他走路掉坑裏!”
    “他沒穿衣服走路掉坑裏!”
    “對,一身都是白肉,官差審核不通過,不讓他上來。”
    “對,結果他就是知府大老爺。”
    “哼哼哼,他大爺的。”
    “……少爺,注意修養。”
    秦真似乎是真有些餓了,玩了一會兒放鬆下來,靠在龍煊肩頭,道:“這坑掉得詭異,累了。”
    龍煊自懷裏掏出一袋炸肉丸子,拋給他:“三鮮的,韓忍冬給的,回頭咱給他捎點兒好吃的回去。”
    秦真也掏出了一袋,回拋給他:“三鮮的,白……韓忍冬給的。”
    龍煊點點頭:“都是我給他做的,嘖嘖,現想起來,還是這貳貨實在。”
    秦真道:“繞來繞去,最終都是歸到貳貨的心境,才能走出那困境。從前在路上,聽幾個學佛的老人說,人生在世,若有暗室虧心,則必有神目如電。”
    龍煊砸吧著丸子,含糊道:“暗室虧心?窺心?少爺,怎麼你這麼一說,我心裏慎得慌。”
    秦真拍拍他,朝頭頂一指:“不用慎了,看。”
    龍煊抬頭,嘴裏的丸子掉了下來。
    少爺,你真是少爺,你比韓忍冬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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