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血色江湖 第20章 雪夜迷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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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般的朝暾灑落,銀裝素裹的武威,又是一日尋常安穩。
賢王府邸,安寧之中,隱隱藏著幾分緊張。
趙昶發髻上散落下幾縷碎發,秦真睡眼惺忪,跑上前給他抹了抹。後者便如同得了什麼便宜,搖頭晃腦,掐著蘭花指:“乖兒,乖。”
秦真撫平衣領,懶得看他:“庭院已經打掃了?王爺,你家昨夜遭賊了。”
趙昶似乎毫不在意,夜裏摟著秦真睡得香甜,打了個嗬欠,懶洋洋道:“玄甲衛不是白養的,幾個小賊,嘿,老戰!”說著便使勁招手,也不管老戰是否會搭理他。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昨夜眾人打鬥的地方,痕跡不再。然而戰長歌,卻直挺挺地站著,麵前,是西北角的廂房。
一個破了的窗戶,窗欞斷成兩截,窗紙懸掛著,在風中不住地晃悠,吱呀作響。
男人的臉,籠在陰影裏,看不出表情。雖說,他本就少有表情。
秦真卻感到一絲莫名的悲傷,用胳膊肘捅了捅趙昶,朝老戰的方向努努嘴。
趙昶抄著手,一溜小跑衝了過去:“怎的這般激烈,小道士的房麼,他人呢?”
“不知。”
“被人擄走了。”
戰長歌與龍煊幾乎同時回話,前者麵上仍無表情,一句“不知”,說得雲淡風輕。
龍煊扛著竹棍,歎了一聲,越過趙昶跑到秦真身旁,伸手揉了揉他腦袋,眼神一動,少爺沒有再長高,很好。
秦真替他撣幹淨衣袍上的碎葉,問:“怎的兩人各執一詞?小道士沒理由被擄,說說。眼眶都灰了,後來沒睡覺?”
龍煊心頭暖洋洋的,輕笑一下,複又肅容起來:“昨夜有幾夥人闖進來,說是尋個失竊的寶物,與王爺家玄甲衛打了起來。沒人注意,忽然聽得小道士驚呼一聲,一個黑衣人將他從房中擄走。”
秦真思索片刻,問:“有人在房中,你們都未曾注意,看來那人功夫不淺,或是……早說你成日懶散,連個人都追不上了。”
韓忍冬拈著隻包子,啪嗒啪嗒跑了出來,一臉滿足,麵頰鼓鼓地:“那人太快了,大師兄也未曾追到他。倒是弄回來一塊石頭,一隻笑麵狐,這會兒跟大堂裏談天呢。”
趙昶胡亂掐了他幾把,招手讓眾人跟他過去,行至戰長歌身旁,略微遲疑片刻,伸手輕拍兩下。
王府大堂,被俘的夜闖者十人,齊齊被綁了個結實,跪在地上。
趙昶一腳跨上主位,揮揮手:“鬆綁鬆綁,這都人模人樣的,哪兒是什麼刺客啊。各位多有得罪,本王在此陪個不是。”
打了半夜,審了半夜,王爺大早起來,塞顆蜜棗。成了,各位再怎麼著,也不能覺著憋屈。身份擺在這兒,一國的王爺,三教九流的武人。
各路蘿卜站起身,幾人仰著臉,幾人低著頭,幾個識相的賠了賠禮。
趙昶麵帶笑意,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們,拊掌大笑:“各位英雄可都餓了,想吃點兒啥呢?”
眾人不語,一個年紀稍長的中年男子,皮靴勁裝,向趙昶抱拳道:“王爺有話還請直說,夜闖王府,本就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也認了,但其中定有誤會。”
“李莫陽,少室山弟子,長羅川上蓑衣孤舟,一人獨鬥偃師五怪。一戰成名,江湖人稱‘寒江客’。”元寶報了男子底細,李莫陽微微皺眉,拘謹地笑了笑。
趙昶單手支著下巴,好奇道:“武功厲害麼,怎的衝不出我家侍衛包圍?”
一個清秀少年,與李莫陽著裝相似,邁出兩步,滿臉愧疚:“稟王爺,都是民……草民害的,草民執意要尋傳說中的寶物,隻為救我家人。李大俠是擔心我莽撞,這才一路跟來。”
“寧碧微,丹霞穀神醫弟子,遊醫,女,年方弱冠,未嫁。”元寶聲音不徐不疾,適時地響起。
“行了行了,你弄得什麼小道消息。”趙昶一臉嫌棄,地看著他,後者摸著肚子,抓抓腦袋,噤聲,可也抵不住肚子泛出一聲可憐的嘀咕。
“姑娘,你們一口一個寶物,怎的本王的一個小小王府,竟藏了什麼好東西?本王卻是不知道的。”
寧碧微被說穿身份,臉上一紅,卻不作羞怯之態,道:“家師一年前,無故身重奇毒。我查遍醫術,終於找到解讀之法,卻終是少了一味藥。”
“什麼藥?”
“伏羲玦,碾成粉做藥引。”
“伏羲玦?麒麟玉佩麼,本王倒是有很多,姑娘平日義診,救了宸朝多少百姓,若是喜歡拿走就是。可這東西,本王卻從未聽聞。”趙昶嘀咕了兩下,歪著脖子朝元寶道:“難道是本王孤陋寡聞?”
秦真見不得他一副流氓模樣,卻也不能在這時隨意插嘴,便由著這二缺王爺逗弄眾人,眼神飄了起來。
徐九英笑著,一臉雲淡風輕,手中一支茶盞,半杯茶還透著溫熱霧氣。
他身旁坐了個高大男子,烏發黑亮,卻修剪得很短,額前幾縷碎發,微微擋住清亮的眼眸。難得的一雙眸子,不帶殺氣,不帶算計,不帶世俗塵氣,純粹的,無悲無喜。
男子身旁跟著個青衣青年,的確是如韓忍冬說的笑麵狐狸一般,帶著一股精明圓滑的氣息,一臉笑容從未有過裂痕。上挑的眼角,讓秦真想起林淩,都很像精明的商人。
隻是這人,這人……眼底微微染著黯淡的色彩,像是一股抹不去的悲涼。
“咳咳,”龍煊在他耳邊咳了兩聲,秦真這才收回視線,龍煊撓頭:“少爺,回魂兒,眼珠子該掉下來啦。”
秦真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卻忽然覷到他眼下,淡淡的青紫。趁人不注意,用嘴輕輕碰了一下,浮光掠影地,輕得如同一片鴻毛。
龍煊偷偷伸手握住他的手,溫熱的手掌覆上微涼。
“喂!”趙昶問著話,餘光瞟著兩人偷偷親熱,冷不防叫上一聲,得意地瞥了龍煊一眼,這才回頭,正容道:“喂喂,說來說去,你們到底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那人莫不是跟本王有仇?仇富麼,不能啊,那他得覬覦大宸江山了都。”
江湖人,亡命之徒,武功再高,卻都不是要、也不敢與朝廷爭鬥不是?
一句話,是玩笑,也是威逼。
“伏羲玦中,藏有武林秘寶,得之可得天……天下武學至寶。”說話的,是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瘦骨嶙峋,佝僂著背,兩眼渾濁,眼神卻閃著精光,半點老氣也無。
趙昶搖頭輕笑:“玩笑開大了,你一把年紀,怎的還相信這等謊話。”
老者嬉笑起來:“王爺有所不知。三百年前,武林上有一奇人,自創武功無數,稱霸武林近五十年。他死前,將畢生所學刻在一塊玉玦之上,與他的屍身一同埋葬。傳說中,他葬於伏羲殞身之處,後世人都將這玉玦稱為‘伏羲玦’。
“又五十年,五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無意間尋得此地,拾得玉玦。卻因神功深奧,一時之間難以練成。後遂將玉玦一分為五,相約參悟之後,再合而為一,共修神功。
“結果……嘿嘿,大家都知道。”
趙昶一皺眉,問:“該不會這就是,當今天下五大門派的開山始祖?”
“正是。”
“每一塊都有去無回?”
“王爺料事如神。那之後二百年,五塊玉玦碎片,都被深藏於五大派禁地,從未出山。二百年來,再無一人練就神功。”
韓忍冬吸溜了一口麵條,問:“你們圖個啥呢?”
“至高武學。”一直沉默的百裏明開口。
老者看了他一眼,嘲笑道:“非也非也。江湖人圖的,是稱霸武林。”
趙昶咋舌:“你都一個老頭兒了,還想著這事?”
老者眸中精光一閃,搖頭:“我不過是想看看那玉玦,到底長得是個什麼模樣。再說,小生可並不老。”
說罷,他竟張開右手五指,於太陽穴上迅速摁了幾下,後頸幾個大穴,便倏地彈出三顆長釘。
老人的身上漸漸現出光華,縮成一團的骨頭,發出咯咯的響聲。片刻後,活活地變成了一個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的中年人!
韓忍冬嚇得一個跳腳,一支筷子掉在地上,拿著另一支,走過去戳了戳青年人的臉,有血有肉的!忍不住大呼:“這是甚麼機關?!”
中年人眼中帶笑,放著精光,一捋胡須,叫道:“瓜娃子們,幾年不見,功夫卻不見長麼。”
趙昶的嘴裏幾乎能塞下一個鴨蛋,元寶能塞下兩個,就連戰長歌那石頭般的臉,都明顯地帶上了驚訝。
“顏太師!”
“哎喲,師父!”
“師父。”
顏太師一捋胡須:“王爺,你這架勢,是打算將這十個人審上三天三夜?”
趙昶摸摸鼻子,打起哈哈:“我就說這兩天怎的左眼皮總跳呢,”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過來挽住顏太師:“這不就遇到顏師父了麼,這麼多年不見,您老依然青春呀。”
顏太師隻是輕輕抖了一下手,趙昶便被摔出門外,撞飛了兩扇大門,元寶捂著肚子,絲毫不敢動彈。
戰長歌麵露遲疑,最終還是冒死出門去扶起王爺。
中年人目光直視眾人,在廳中轉了一圈,最終落在秦真麵上。
秦真心頭一凜,回望過去。
顏太師嘴角笑著,眼睛卻沒笑,朝他道:“與老賀倒是長得有幾分相像,賀蘭真?你看了這麼久,心中也該得出結論了,說來聽聽,不怕獻醜。”
秦真心裏想的,卻是王丙子說過的話,老戰的師父怎會是這位教導過賢王、有培養過熾羽衛的太師?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塊“烤糊了的地瓜”。
麵上卻恭恭敬敬,推斷:“昨夜,龍煊與黑衣人打鬥,過程省略,得到這塊木牌,‘玉碎千金’。若這是疑兵,但王丙子起初並未呼救,隻是在黑衣人傷他時才驚呼一聲。他本就是碎金門的人,應該也認得黑衣人,這才解釋得通。他們門派內部的事,省略若幹字。”
“至於伏羲玦麼。據我所知,碎金門有江湖上最大的情報網,放出一兩個消息,應該不成問題。”
顏太師嘲道:“故事編得倒是不錯,但碎金門門主的腦袋,裝得都是漿糊不成?說那破玉玦在何處不好,偏要說在王府。”
秦真皺眉,略一思索:“空穴來風,其實有因,說不得那玉玦,真在王府。”
一語落地,滿室靜默。
韓忍冬首先悶不住:“秦小真,說得這麼複雜,半天聽不懂。到底在還是不在?”
已近午時,元寶的肚子終於文靜不住,響亮地叫了起來。
“西廂客房,說是在何人房中了麼?”秦真問。
李莫陽麵露難色:“其實,我與寧姑娘未曾得到碎金門的消息,隻是聽聞竹山與棲霞兩派,花了千金向碎金門買消息。這才一路,跟了過來。
“西廂客房是王府守衛最薄弱的地方,眾人在那處碰見,應該是巧合。在下並無半句虛言,望王爺明鑒。”
趙昶玩得也累,想著反正顏師在,動腦子的事兒自然不用自己操心,胡亂搖搖手:“管他的,反正來也來了,李兄弟是豪俠,寧姑娘是神醫,一個愛人之心、一個救人心切,本王不追究你們。
“其他人麼,元寶兒你看著辦,該殺殺該放放。散了散了,吃飯去。”
明察明察,他就一個腦袋,哪裏夠用。
秦真望向顏太師,卻見他並不表態,似乎是讚同趙昶,心中覺得殺人顯示有些過分了,攔到:“且不說罪不至死,當真要殺,也應當先讓知府審理查明才是。”
顏太師笑了,趙昶打著哈哈:“我說你怎的總在淺顯出天真?俠以武犯禁,咱是朝廷的人,分清立場。”
秦真心頭略有不快,卻也能吃了蒼蠅般憋著。
七個江湖人,有不懼的,也有叫罵的,沒有人求饒,大概是因為本就是刀口舔血,得過一日且過一日,心中知道總是要還。
心中毫無恐懼,隻有血氣與過了火的義氣,該殺?不該殺?
誰能說清。
清理了大堂,多出來的另外兩人,即使再沉默,便也會顯得突兀。
趙昶納悶:“這倆是誰的貴客?”
顏太師笑,轉頭向那青衣青年說話:“葉門主看戲,可看得了樂趣?”
秦真望去,心道顏太師方才原來是指桑罵槐。
葉傾情也不掩飾身份,向趙昶行了個庶人禮,隨後對顏太師恭敬道:“葉某隻是個平頭百姓,做些買賣而已,當不起門主的稱呼。”
趙昶用衣袖蹭蹭鼻子,佯裝發怒:“門主?方才聽得玄乎,原來碎金門門主才這般年輕。好麼,你在一旁看王爺的笑話?”
葉傾情連忙說不敢不敢:“草民平日在各地做買賣,到得地方多,自然有些消息。但門派裏買賣的消息,我並不會全部親自過問,也不知怎的,就做了這糊塗生意,還請王爺海涵。
“這不過冬了麼,大宸邊境,有宗大的皮貨生意,便來了武威。前幾日遇見老友,昨夜忽然想看他練劍,便也就碰巧了。
“然而在下想說的,卻仍有一點。王丙子早在一年前,便離了我碎金門,此後如何,在下並不知曉。”
說罷,望向徐九英,後者微笑點頭:“百裏兄的劍法,當真舉世無雙。”
“師兄也不敵?”
“隻是平手。”
“他打不過我。”
沉默的百裏明開了口,也不會與人客套,葉傾情摸摸鼻子:“百裏兄向來自視甚高,哈哈,哈哈。”
百裏明盯著他看了一陣,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來。
葉傾情在心中將他暗罵數百遍,這南疆來的榆木腦袋,從來不懂圓滑。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人人心中各有不同。
秦真忽然想到什麼,問葉傾情:“門主好記性,王丙子就是個江湖小術士,也記得清?”
葉傾情笑:“在下有些小聰明,莫說門下人的名單,總是賬目,隻要看上一眼,便能記下八九成。”
秦真點點頭,好奇道:“這位姓百裏,閣下是南疆人?活的南疆人,龍煊,你親戚欸。”
龍煊眨眨眼:“不用你說也看得出來是活得。”
百裏明略帶探究,看了龍煊一眼,眼神終於有了一絲波瀾,那種目光,似乎是思念與懷戀,對故土、對民族。
趙昶的耐性終於倒頭,胡亂抓著腦袋大喊:“啊啊啊啊——先吃飯再認親成麼,顏師請!”
眾人默默走向客堂,似乎見到了傻子,無人應他。
“咕咕——”
元寶你才是真愛主子的!
夜裏,秦真尋了個清淨地方,飛到屋瓦頂上落座。
龍煊連忙攔住他,在蓋滿積雪的瓦片上墊了外袍:“天冷寒氣重,仔細生病了。”
秦真扯過他,腦袋在他胸膛上蹭了幾下:“你這管家公,真是龜毛。”
龍煊傻樂著:“你好便好,黃臉公我也認了。”
秦真靠在龍煊肩頭,右手揀起一捧碎雪,讓它們從指縫間滑落,懶洋洋地看著:“總覺得事情不對著,幫我想想,想明白了,今夜早些睡。”
龍煊低頭,從極近的地方看著秦真,他的臉色越發白如冰雪,甚至有些透明的錯覺。便不禁伸手覆上他的臉頰,冰冰涼涼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道:“咱們是局中人,有些事,總歸是應當窺不破才是。多想無益,現在也隻能查探消息,小道士賊能忽悠得,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秦真無力輕笑:“雖說生死有命,唉,怎的剛離一局,又入一局。總覺得有一雙手,在天外翻弄雲雨。你不是能元神化鳥麼,噴兩口火,能找到人麼?”
龍煊搖頭:“離了方圓千裏,元神便會消散,那時擔心你,卻又不敢強加幹涉。除此之外,能使些小的赤翎獸,終究是能力有限。”
“我對不住你。”
“老夫老夫得了,說這話幹啥。少爺,仙凡其實並無差別,此世你我為人,便好好做人過日子,成麼。”
秦真點頭:“都聽你的。葉傾情,名字好聽,人卻有些……複雜。”
“哪個人不複雜?總是無爭如你,也會因這些事煩憂。”龍煊在他頭頂輕撫著,笑說。
秦真道:“百裏明,南疆人很多都如你一般麼?不不,他比你純粹,武癡一個。”
龍煊受了委屈,嚷嚷著:“南疆人出來跟個不幹不淨的門主?沒一個人是純粹的,百裏那啥也不會。”
秦真有些無奈:“你說,太玄門、王爺,伏羲玦失竊。南疆、北狄,葉傾情、百裏明,賀蘭祁連、陳琪,戰場、朝廷。顏太師,早就衣錦還鄉,這下卻從益州到了涼州。
“總覺得有些事,怪異。顛撲不破,梳理不清。”
龍煊輕飄飄地問:“太平日子,不會久了麼?”
秦真搖頭:“想不明白,卻也不要往太複雜了想,隻能且行且看,隨順自然罷。偌大的宸朝,不會旦夕傾覆,咱還是過咱的小日子。”
龍煊點頭:“少爺想去江湖裏玩玩麼,快意恩仇,放馬天涯。”
“可還有家要回呢。”
兩人默契地沉默,寂靜如同無聲的雪花,墜落、覆蓋。
半山,秦真忽然笑問:“你從前說,江湖是個夢,是個怎樣的夢?”
龍煊看向遠方,連綿的山,大雪覆蓋,刷上夜的灰黑與深沉。
緩緩地說:“東西南北中,五座山住著五大派。遠了說,荊州竹山、益州峨眉山,兗州棲霞山,近了,並州少室山,涼州姑射山。你要問怎的不在五嶽麼?神山自古受崇拜,靈氣雖充沛,終究不是亡命之徒能坐的地方。起初聚義,到後來變為習武養人的地方,什麼人都有了。
“除此以外,仙山有蓬萊仙境,修真還有太玄門,不知在何處。”
秦真失笑:“太玄門我知道,在花果山,人傑地靈,養得都是奇葩。”
龍煊一拍他腦袋:“能靠點兒譜麼你,嚴肅的時候總掉鏈子。太玄門傳說有劍仙,跟你師父似的,跟那時候飛劍殺了你的人似的,厲害得很。”
秦真不住點頭認錯:“就都是一團白光,咻咻地咱命就沒了麼,可師父是好人。那碎金門呢?”
龍煊想了想:“與其說門派,倒不如說是個情報網,買賣消息。聽說還有疾風引,做暗殺買賣。”
“碎金門……丐幫?”
“……”
“丐幫是話本裏的,當乞丐不如做和尚,還有些仙氣。”
半晌,龍煊似乎想到什麼好玩的事,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問:“少爺,若是你有一塊,會怎麼做?”
秦真拉著龍煊的衣袖,折來折去,沉默不語。
龍煊望向天宇,墨藍大幕,點點星輝:“燙手山芋,要麼拋出去?”
秦真失笑:“先皇曾說,不以殺伐平天下,武功無用‘老賀替朕看家’,最終殺得朝廷血流成河。王爺曾說,想守護這大好山河,今日手中有兵有權,也不顧王法,隨意殺戮。
“大宸從來如同一隻醬缸,權力、暴力一旦到手,其實人人心中,都藏了暴君。”
說罷伸出食指,遠遠一比,指尖連天、指根接地,歎道:“天地不過一指之間。拋出去,拋給誰?毀了麼,大宸被毀了的東西已經太多。症結不在此處,卻想不明白。”
龍煊摁著他的太陽穴,柔聲道:“道理並非絕對,馬有四足,便是天道。天道運行,無人訂立規則。以你有涯之知,欲求無涯之道,尋不到的。”
“我不願信。”
龍煊歎了口氣:“罷了罷了,也隻有如此,秦真才是秦真。”
秦真覺得,心頭忽然覆上了一片溫熱的毛羽,閃著金瑣碎般的光華,溫柔、不熾烈。他想起六歲那年的冬天,青瓦白牆、枯萎斷折的芭蕉葉,穿著白衣的師父,手中握著的絢爛煙火。師父說:“要是難過了,想想師父,想想那煙火,便記起今日的自己,好好活下去,成麼?”
在痛苦無解之中,覺得幸福。
這兩種情緒,絲毫不矛盾,他們並存著,兩種極端如同太極小魚,陰陽相合,生生不息。
衣食無憂,憂心虛無的天下,秦真心中快樂、卻難掩自嘲。
“龍煊,晚飯吃飽了麼?”
“飽了,還餓。”
龍煊承認,除了少爺的誘惑,他什麼都能抵擋。
扛著秦真一路瘋跑回房,冷不防撞上夜觀天象的顏師,好麼,做一個八卦王爺、又一個人精太師,龍煊咂咂嘴:“少爺,咱拋出塵俗雜念,世界裏隻有兩個人。”
顏師輕笑,一捋胡須,朝天歎道:“蒼天,不過一口井。”
龍煊關上房門,胡亂解下衣袍,問:“那老頭兒發什麼酸?”
“浮塵野馬,顏師超脫。”說罷躺成個大字,打趣道:“你也是一口井。”
“不是不是,少爺是井,我是水桶。”
“誰與你說這促狹話了!”
“嘿嘿,我就是促狹,可少爺難道不曾,夜中……覺得有些醉,早晨醒來又有些羞麼?”
“你……橫豎都……嗯……是個……二!”
“我是我是。”
“輕點兒,貳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