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極樂盛世 第14章 凜冽寒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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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一年冬,新科狀元、禦史中丞蘇中和,與禦史台、翰林院共二十餘人稱“寒黨”。早朝之時,以車載文書,上朝麵聖、彈劾左相。
帝大怒,二十餘人皆被斬,時朝臣人人自危。左相一黨氣焰日盛,偌大朝堂,再無一人敢進言。
七日前,須彌山。
龍煊緊緊地抱住秦真,墜落之中,時空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秦真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笑了,心髒快速跳動,血液回到四肢,竟然能動了。他反手抱住這個男人,看他近在咫尺的臉,感受到他的呼吸噴在自己的臉上,覺得無比快樂。
隻是在一起,即使一同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亦能安心喜樂。
秦真猛地貼近龍煊,咬上他的唇,龍煊反客為主,吻得更深。
激烈地下墜,瘋狂地唇舌交纏,兩人的嘴角都被磕破了,鮮血然後了嘴唇。
“你這瘋子。”
“不過是率性而為。”
秦真望向龍煊,他金色的眼瞳,是那樣熟悉。
就好像夢中,那條魚衝破冰麵,化而為鵬之時,那隻巨大火鳥的眼睛。
要是能飛便好了……
將要落到崖底的那一刻,秦真腦海中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靈識如同一束金光迸射出來。
隻聽一聲長嘯,那束金光瞬間化作金色大鵬,張開遮天蔽日的羽翅,將兩人托了起來,朝南飛去。
轉死為生,雲中翱翔。
秦真想起了過往種種,赤炎山、冰潭、火鳥,自己曾是冰潭下被封印的一隻巨鯤,龍煊在潭外朝裏望……一千年,一千年後他化而為鵬,破冰而出,飛離那個困住他千年的冰潭,離開赤炎山。
龍煊追著他,到了東海,到蓬萊,再到了極北之地,最終到了……什麼地方。
他們化成人形,走在風雪中。
戰爭……他被一箭穿心,靈識飛離身體,龍煊怒急,竟要殺了戰場上所有人。
天空中猛地射來一隻飛劍,龍煊受了傷,化作火鳥、飛回赤炎山。
自己在空中飄著,幾年?四年、五年,京城到了,他看見那個射殺了他的人,和一個女人。
黑暗襲來,他落入了……誰的腹中?
日光迸射,穿破雲層,整個須彌山忽然間發出巨大的震顫,岩石紛紛碎落,樹木傾塌,鳥獸驚飛,落羽如雪,覆蓋整座山。
群獸皆跪,萬物盡伏。
“秦真,秦真!醒醒!”
火鳥見他在冰麵下來回遊動,幾百年,了無生趣。
每日去赤炎山顛,銜來一支……赤色蓮花。
隔著冰麵,竟能感到暖意。
“小……畜生,咳咳。哭喪呢!”
秦真差點被搖斷氣,看著風魔了的龍煊,罵道:“沒死都被你搖死了。”
龍煊這才笑了起來,道:“你……都記起來了麼,”
秦真喘著氣:“你早就記起了,不告訴我?”
“就算你不記得了,我也愛你。”
“那隻笨鳥……你一直都在?”
“少爺的靈識可真夠厲害,我的就這麼小小一隻呢。”
秦真笑道:“是我讓你失望了。”
龍煊道:“什麼啊,是我一時衝動,唉,後來後悔死了,可不敢回來見你。怕你生氣。”
“除非灰飛煙滅,我再不離開你。”
秦真點點頭,道:“情話先別說了,我累得很。”
“上來,背你,咱去哪兒?”
秦真趴在龍煊背上,環顧四周,問:“這是在哪兒,我師父呢?”
龍煊呸了一口:“那人一看就心懷鬼胎,哼哼,當年一劍差點殺了我。”
秦真搓了搓他的頭發:“都過去多久的事了,怎的這般心眼小。”
龍煊:“我還真就心眼小了,隻容得下你一個。”
“幾日不見,膽兒變肥了麼。”
龍煊傻笑道:“你叫我龍煊呢,”轉頭見秦真貼得他極近,順口便親了他一下,繼續走著:“你這樣叫我時,我才覺得,你看見的是我。”
“你……一直在意卻又不說,要我怎麼知道?”
龍煊搖頭輕笑:“以後你說什麼便是什麼,都聽你的。”
秦真道:“那好,回豐醴,種地去!”
“得令!”
北狄,敕勒川,大雪連年,今冬竟凍住了整條河。
赫連鋒鏑策馬奔行,進入王家帳,帳中,愁眉苦臉的大臣站成一團。見他進來,眾人噤了聲,滿眼憂慮地看著他。
北狄的王,大宸的臣,赫連鋒鏑坐上了寶座,年邁卻依然健壯,氣勢如山中猛虎,草原狼王。
然而他卻是被困在了茫茫大雪中,受傷的老虎,天氣一年冷過一年,草原上的牧草越來越少,牛羊很多都過不了冬,牧民們日子一日苦過一日。就連這王帳之中,也沒有什麼多餘的食物了。
“王上,這個冬天,怕是難以度過啊。”老臣一臉無奈。
赫連鋒鏑在沉思,卻也想不出任何辦法。
大王子赫連戟站了出來:“父王,為今之計,隻有向宸國求援了。”
二王子赫連羽卻不同意:“父王,我們已經做了十多年奴隸了!被宸國趕到這個不毛之地,他們分明就是不讓我們的百姓活下去。這些年我們死了多少子民,您難道看不見麼!”
“二弟,現在怎麼打?我們能勝得了宸國?”
“大哥,我時常想起三弟。他六歲時便獨自一人,瞞著我們去了宸國的京城做質子,換來這些年的所謂‘賞賜’。我們北狄男兒哪個不是三弟一般?怎麼會贏不了那群羸弱的宸國人。”
“……二弟說得對,父王。”
赫連鋒鏑大手一揮,止住了兩個兒子的爭辯。這些他難道沒有想過,這仗,是一定要打的,可不是現在,不是這個冬天。
“赫連羽,你帶人去朝貢。”
赫連戟虎目圓睜:“父王,方才我們說……”
赫連羽行了個禮,接了命令,順手將虎背熊腰的赫連戟拖了出去。
兩人來到赫連羽的帳中。
赫連羽:“大哥,多用用腦子,你這樣總惹父王不高興。”
赫連戟虎目轉了轉,問:“怎麼了,剛才不是你說的不能臣服麼。”
赫連羽翻了翻白眼:“你以為打仗就是衝過去,砍了,就行了麼。我們得先過冬,雖然我們北狄人個個都是勇士,但是打仗必須先準備物資、養好戰馬,你就不能多更陳先生學學。”
赫連戟道:“這是,要讓宸國給我們錢糧,然後去打他們,這行得通麼?”
“宸朝十分自大,將我們都視作它的臣民,自然會給我們重賞。你要沉得住氣,你是將來的北狄王,我和三弟,都要做你的將軍。”
赫連羽說著,不由想起那個十一年未見的弟弟,赫連戟與他心意相通,拍拍他的肩道:“大哥知道你們的心意,我們跟那幫中原人不同,各個都自以為是。我們兄弟同心。”
赫連羽抱了抱他,轉身出帳,即日準備好行李,帶著一隊人馬向宸朝京城出發。
京城,大雪,皇宮。
那日過後,老皇帝一氣之下竟病倒在床,心中煩悶暴躁,簡直是見誰揍誰,不問因由。
除了那傻太子成日圍著他轉悠,端茶遞水、熬藥換衣,體貼得無微不至。
趙昶本就不受皇帝待見,自己找了處清淨地方呆著,尋秦真不得,心中甚是擔憂。唯有戰長歌一直跟在他左右,但若問他話,卻十句有九句不應答,簡直是塊石頭。
他的孝服仍穿在身上,毫無風度地躺在榻上抱個手爐,瞧著二郎腿剔牙:“老戰,知道賀蘭真去何處了麼?喂喂,問你話呢啥態度。”
戰長歌隻是瞥了他一眼,複又雙手抱胸,直挺挺站在門邊,看鵝毛般的雪花片片紛飛。
“你在想什麼?我猜猜,姑娘?你有心上人了?說說唄,都是大老爺們兒的。”趙昶穿著一隻鞋,光著一隻腳,伸出食指來戳戰長歌。
戰長歌腦袋一偏,趙昶猛地戳在牆上,疼得齜牙咧嘴。
“請王爺自重。”
趙昶哼哼兩下,戰長歌到塌下尋來另一隻鞋,躬身下去單膝跪地,給他穿鞋。
趙昶壞笑:“不喜歡姑娘?該不是……嘿嘿,喜歡男的?啥樣兒的?賀蘭真那種俊秀的?前幾日聽元寶說有個小孩兒來找你。”
戰長歌變回了石頭,又開始看雪。
趙昶逗了幾下,未果,自個兒癱在床榻上撫琴去了。
魔音入耳,身經百戰的老戰仍舊麵無表情。
永昌帝幾日便白了頭,眉眼間都帶上了一層死氣,他揮退眾人,隻留太子趙誠一人在房中。
太子即便再木訥,也知道皇帝是有事囑咐,遂走到榻前跪下,道:“父皇。”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頭:“朕的眾多皇子中,屬你最為寬厚。”
太子替他墊高了枕頭,心中不知想著何事。
皇帝:“朕的時日,怕是不多了。”
“父皇莫要有此想法,太醫說您這不是大病,偶染風……”
皇帝輕笑一聲打斷了他:“聽他們一派胡言,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說罷,雙眼直直地看著趙誠,似乎要看到他的心裏去。趙誠也繃緊了神經,生怕一個不小心,犯了皇帝的忌諱。
永昌帝道:“待朕死後,讓你的兄弟們幫你守邊關,你便可以坐在這皇宮之內,安享太平。”
趙誠滿眼感激,卻仍不放心。
皇帝道:“你認為,他們都信得過麼?”
趙誠遲疑了片刻,點點頭。
皇帝臉色一變,罵道:“糊塗!待你做了皇帝,便要時時謹記,這普天之下除了自己,不能輕信任何人!任何人!”
“父皇息怒,保重龍體。”
皇帝微微闔上眼,歎道:“幫朕更衣,朕……要上朝說事。”
“父皇……”
“這是聖旨!”
“兒臣遵旨。”
文武百官被匆匆召道了太和殿上,看著坐在龍椅上的老皇帝,太子立在他身旁,便知道今日定是又有誰要遭殃了。
皇帝卻一直沉默地審視他們,不發一言,看得人心中打鼓。
肖楦終於姍姍來遲,腆著肚子,嚴肅的表情也難掩心中的得意,看,皇帝都須讓他三分!
待左相初一站定,皇帝便開了口。
“肖愛卿,昨日朕聽大理寺說,你又替朕辦了個案?”
肖楦眼睛打了兩個轉,笑道:“不過是幾個商人,對朝廷命官不敬。陛下於病中竟也時刻牽掛朝政,當真是大宸之福。”
皇帝兩眼一眯,罵道:“一派胡言!你私自用刑,濫殺良民,目無法紀!太子,你來說說,左相該當何罪!”
趙誠偷偷瞄了眼肖楦,道:“這……這,按律當誅。”
“你們可都聽見了?”
滿朝官員都傻了眼,前幾日那竟是自己做夢不成?皇帝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還是病糊塗了?
熾羽衛也不敢動手,皇帝重重拍了一下龍椅,憤怒地站了起來,道:“太子,你給大臣們念念大理寺的判決書。”
一連串的罪名幾乎都是從蘇中和的進言中抽出來的,太子念完,竟用了一炷香的時間“……肖楦按律當受剮刑,誅三族。以上牽連官員,共二千三百六十四人,按律當受斬首之刑……肖楦之女,太子妃肖落白,大義滅親,有功,免於刑罰。欽此。”
“就這麼辦吧,退朝。”
鴉雀無聲,當真是鴉雀無聲,這個宣判來得太讓人意外,也太讓人無法接受。
皇帝怎麼想的,他竟要將朝臣幾乎都殺光?
可皇帝的命令下來了,就再不能收回。大臣們個個呆愣愣地,似乎都以為自己在做夢。
這個冬天,大宸的地上不再有厚厚的積雪,而是一片烏紅。
十二月的最後一日,永昌帝駕崩,太子即位,號開明。
開明元年,太子妃肖氏受封為皇後。
親王、郡王共七人,各自被派往封地,大宸的七個邊關,終身不得返還京城。
賢王趙昶,封地涼州,接壤北狄,駐武威臥龍城。
權分六部,王爺守國門?
道理說得通,但現在的境況,哪裏可行。一切貪腐的症結,不在製度,而在人,人心壞死了,宸朝的心髒,已逐漸被冰封。
整個場麵,“寬仁”的太子、現在的大宸皇帝趙誠,哪裏有能掌控住呢!(厚不住。)
曆史的車輪,緩緩轉動,戰車帶著兩個國家,向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陣駛去。
秦真十分鬱悶,兩人不知飛到那個犄角旮旯裏去了,走了近半月,不見半個人影。
兩人成日膩歪在一起,雖然日子很快活,可總有種掉進了什麼幻境的錯覺。畢竟這些日子裏經曆過的事太多,如夢一般。
“少爺,你再勒著我,我可就斷氣了。”
龍煊好不容易發出點聲音,秦真聞言立即鬆手,訕訕道:“總覺得做夢一般,怕你跑了。”
龍煊笑:“跑不掉的,你攤開手掌。”
秦真將手攤開,什麼也沒有:“?”
“此刻整個天地都在你掌中,我也在了。心中有我,我們便再不能被分開。”
秦真心頭一動,朝天伸了伸手,握起拳頭,伸到龍煊麵前。
龍煊認真看著,以為他掌中有什麼東西。
卻隻聽“嘩——”地一聲,秦真拋出一手雪花片兒,繼而捧腹大笑起來。
龍煊呆頭呆腦地杵在一旁看他,笑得全無平日裏的儒雅態度,卻開心極了,遂一同傻笑起來。
“兩個傻小子?”
一個老頭兒經過他們身邊,戲謔地叫喚了一聲。
“右相?”
“嗨,早不是什麼相爺了。”
秦真這才想起還有宸朝這回事,兩手一拍,問:“蘇中和他們呢?皇帝生氣了麼。”
張震澤笑著看了他一眼,道:“好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求什麼得什麼?少爺,啥意思?”
秦真微微斂眸,道:“就是跟皇帝吵架,被殺頭了。”
張震澤問:“倒是你這小孩兒,怎麼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的,本以為你也會跟著他們,一起去瞎折騰。”
龍煊心有餘悸地摸了摸額頭,不痛,沒撞傻。
他幫秦真答道:“少爺本來是要去的,可惜沒去成。這兒是什麼地方,怪冷的,你一個老頭兒在這裏獨居,成麼?”
張震澤看了他一眼,笑了:“活著時順世而為,死了才得安寧,生生死死又有何可憂慮的。你們知道麼,姓蘇的小子腦袋飛落,還睜著眼對叫道‘好快刀!’”
秦真也笑了,道:“你呢,你死前……”
“這裏不是陰間吧,少爺,你可真會飛!哎喲!”
秦真踢了他一腳,道:“看那邊,墳不就在城邊上。”
張震澤一縷胡須:“小子,老夫留給你的問題,你還未給答複。仔細拉我一把,一同仙遊去也!”
秦真絲毫不緊張,道:“小知間間,大知察察。學生什麼也不懂,見山便是山,見水便是水。”
“還成,未始出吾宗,得其環中,證圓機。比你老子強多了,老夫去也!”
“好走不送啊,別再回來啦。”龍煊跳著揮手。
老人消散在風中,卻喃喃著:“小子隻懂一半,還有一半,看看百姓,入世才能明了。”
那兩個少年人,卻是聽不見的。
秦真見遠處也有了城池,又懶了起來,撲騰兩下跳到龍煊背上,撞得龍煊一個趔趄。
“駕!”
“……少爺,你重了很多。”
“蘇中和煮得麵可比你煮的好多了。”
“那是耳朵,不是馬韁!”
兩人一路鬧騰到城門下,龍煊叫道:“大哥,行個方便啦!”
守城的侍衛冷得直哆嗦,擺擺手。
龍煊笑,這不是與十一年前一模一樣?
“大哥,行個方便啦!”秦真笑著撲騰起來,朝城門上招了招手。
城門便真的開了,龍煊傻眼:怎的就是同人不同命呢!
一身戎裝,披著紫貂裘的英俊將軍走出城門,張開雙手雙腳,站成了一個大字型。
“嘿——仆人與狗不得入城!”
龍煊齜牙,一跺腳,憤憤地背著秦真走進城門。
擦身而過的瞬間,秦真與那將軍相視一眼,笑了起來。
“嗬嗬,關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