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極樂盛世  第01章 雲動風輕·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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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雲氣繚繞,鬱鬱紛紛,狀若百獸遊行,如船、如亭,大如蔽天之旗。
卿雲之中,漫山火樹長燃、千年不息,火焰隨風搖落,化為縷縷如綢紅霞。火樹之中,有飛馬踏空、白虎逐鹿,赤雁銜芝於崖壁築巢。
雖是赤炎之山,卻有甘泉汩汩,蜿蜒流淌遇火不沸。
溯流而上,泉水盡頭是一方寒潭。
潭邊,僧人與道長相對而坐,中間一方巨石雕成的棋盤,盤上棋子錯落,黑白斑駁。
僧人閉眼沉思,呼吸輕若遊絲,仿佛與天地同一,乘風仙遊。
一縷紅霞飄落,他以食中二指拈起一粒棋子,手掌向上微微一揚,隻聽得一聲悶響,棋子便射入了結冰的寒潭。
先隻是一個極小的窟窿,片刻靜默,冰麵上瞬間閃現出千百條裂紋,一聲轟鳴,整個冰麵須臾間已碎裂開來。
道長起身,腳尖一點飛至山巔,層雲之中,負手而立。
放眼望去,冰潭之中寒氣升騰、無數旋風卷起冰渣化作齏粉,散落天地間。火樹無一熄滅,然而赤炎卻瞬間轉為森白的冰霧,同樣是漫山飄蕩,整個天地卻已是銀輝四溢。
千年仙山變成幽幽廣寒,一切,不過是須臾之間。
百獸蟄伏,煙雲散盡,天地變色之後,獅、象成群自南向北遷徙而去。
碧空萬裏,無雲而雷。
七色光華流溢,僧人雙手合十,入了寂滅之道,最終化為一顆赤色紅蓮,落在道長手心。
風起雪落,天道流轉,寒氣縷縷升騰,彙成一條浮空大河,緩緩注入宸朝的心髒。
宸朝雍和二十六年冬至,舉國忽將瑞雪,南江北河、盡數冰封。
二十七年秋,五穀豐登,天降祥瑞。赤雁落於宮門,帝見飛馬踏空而過。又幾日,京中竟有象來至福,皇城門外長跪長嘯。
南疆、北狄歸順,使者來朝,獻珍寶、異獸無數。
帝悅,大赦天下,國祚日盛。
二十七年冬至日,帝親率百官祭北嶽,攜皇後封禪於中嶽。
祭祀畢,瑞雪再降。
次年,改國號永昌。
轉眼間,永昌元年,已是十年之前了。
秦真總覺得,兒時的記憶零碎飄忽。或者,是一片飄落在眼睫上的六角形雪花片兒,或者是爐子裏紅彤彤的炭火。
或許是因為江南極少落雪,秦真對六歲那年的冬天記得尤為清楚。近年關的時候,大雪鋪天蓋地而來,他一覺醒來,隻見得滿城銀裝素裹。昔日熱鬧繁華的豐醴城內,除了賣炭老翁和無家可歸的花子,少能見到有人在外流連。
老翁推著兩輪的小木車,在厚厚的白雪上,烙下了一行印記,如同在繁華盛世的臉上,剜出了一道疤。
娘與幾個相熟的姐妹在房裏玩骨牌,幾兩幾兩地輸,樂得幾個姐妹合不攏嘴。
秦真乖乖地坐在她身旁,牌戲他不懂,便一味地瞅著牌桌上幾個女人的臉看。她們一笑、一低頭的動作,在他的眼中被放大、放緩,帶著些重量,心裏像被悶棍捶著。
他忽然覺得難受,或許是認為娘受了欺負,小孩兒隨性而為,立馬撲騰到牌桌上哭了起來,兩隻小胳膊一圈,便將籌碼盡數攬入自己懷中。
秦蘭芷哭笑不得,柔聲勸他:“乖兒莫鬧,須知願賭服輸,咱們隻是圖個高興罷了。”
當時秦真不懂,長大後依然不懂,隻是隨意玩玩,便要平白無故地將雪花銀送給他人,先生說君子愛財取之以道,而這,顯然不在道中。娘輸了大幾十兩,她的姐妹們卻還在笑,這更不是朋友該做的。
看著粉雕玉琢的孩子咬著嘴唇,淚珠子簌簌地落,秦蘭芷直是心疼。將孩子抱進懷裏哄,不一會兒便見他睡著了,睫毛卻還濕著,又密又黑的眼睫上掛著幾滴晶瑩的淚珠,幼弱懵懂,招人心疼。
他夢見自己化作一團雲氣,悠遊天地。
也是那一年的冬天,龍煊卻高興得緊。
記憶中,那年冬天,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雪花,第一次見到豐醴。
雪像從天上砸下來的碎玉,晶瑩剔透,發著光。他在城郊樹林裏走著,十三四的年紀,篳路襤褸、戴著頂破氈帽,手腳已然凍裂,皮肉都向外翻了出來。
推開最後一撮擋住視野的樹枝,雪團子鋪頭蓋臉地砸下來。再抬頭,富饒的豐醴城躍入眼簾。
從沒見過這樣繁華的地方,身體上的凍傷,似乎絲毫沒能使他感到難受。少年人黑白分明的眼眸裏,總是充滿了愉悅,情不自禁笑出聲來,像個小瘋子。
他忽然打了個噴嚏,也隻隨意扯起衣袖,抹抹鼻子,笑說:“人都說什麼,江南從不落雪,不想風雪滿城,竟能這樣好看。”
說罷卻又樂了起來,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子去了,仰頭大喊:“活著真好!”
身後的雪地上,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少年人背著一根竹棍,棍上不結絲毫冰淩。
肅殺寒冬,天涯獨行,那一抹身影卻挺拔,一路向前、毫無畏懼,猶如跳躍的火焰,彰顯著蓬勃的生命力。
江南少雪,然而一旦落雪,必定是濕冷透骨,比之北國的冬,更加磨人。
守城的幾個衛兵仍著官服,上麵隻套條棉甲子。因貧民不能戴暖耳,雙耳便被凍通紅,佝僂著身子在城頭來回踱步,人人都冷得哆嗦。
龍煊見城門緊閉,便笑著對衛兵喊了聲:“大哥,行個方便啦!”
幾個衛兵對看了幾眼,一個半大的小花子,便沒人願意行這個方便,隻胡亂搖搖手。
龍煊吐吐舌頭,轉身沿著胥江一溜小跑,想著隨便找個破廟歇歇腳。
頭頂一片天,在何處都是一樣。
跑著跑著,卻見江邊有隻烏篷船,船尾一個撐篙的漁夫,船頭已探到結了薄冰的江麵,一個虎頭虎腦的黑小子用鑿子敲冰,過不一會兒,被牽出水麵的網子裏,便多了幾條小魚。
龍煊沒見過這些,隻覺得有趣,便蹲著張望,笑著。
彼時,他還是個短發的南蠻子,做了幾年不念經的小和尚,腦中想到佛祖幼時,見族人捕魚而食,覺得有趣便笑。後來,全族被屠殺殆盡,他雖不殺,卻也因這笑而受了滅族之苦。  然而天生天殺,天生人殺,哪裏又有不同?
等到船家上岸的時候,他的眉睫上,已然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霧。
撈魚的小子,雙眼像兩顆小銅鈴,聽船家說了什麼,便提留著兩條魚過來招呼龍煊:“傻小哥,爹叫我給你兩條魚回家過年,再蹲著可就要變雪人嘍。”
龍煊咧嘴大笑:“那就謝過你和你爹啦,南無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小孩兒好奇問道:“摸什麼栽?”
龍煊聞言樂不可支,提起一條魚,還給小孩兒,道:“菩薩道,摸魚栽魚。拿著這條,且先去放個生,菩薩保佑你多子多孫。”
小孩兒撇撇嘴,一臉的不情願。
龍煊伸手在他額頭輕輕一彈,道:“種瓜得瓜,栽魚得魚。小弟,來年還想吃魚?”
小孩兒眼睛轉溜了一圈,似乎掙紮了一會兒,才憨憨笑道:“想吃。”
船家綁了烏篷船,笑著喊:“兒子,回家過年嘍!”
小孩兒隨意將小魚一扔,吸溜著鼻涕,騰騰地跑走了。
噗通一聲,小魚兒一頭紮入水裏,水花綻放,如一支冰蓮。
龍煊一直看著河水,漣漪消散,水麵回複平靜,船家父子的身影也淡了。這才一手提著魚尾,輕輕在魚唇上啄了一下,隨手一扔。
魚入胥江,複又好奇地探了探腦袋,在江邊轉悠,不肯離去。
少年人搖搖頭,橫扛著竹棍,慢慢踱步遠去。
麻衣草鞋,席地幕天,那時,他臉上風霜有一層,唇角卻不羈輕揚,背影灼灼。
兩隻小魚,在水中嬉戲,魚頭追魚尾,轉成了一個太極。
豐醴城中,秦府花園。
奶媽眉頭皺了幾層,衣擺上沾了些許冰渣,腳步卻不能停。一手拿碗筷,一手提留裙擺,撲蝴蝶般攆著小少爺,氣喘籲籲:“哎喲,我的小祖宗,這龍井蝦仁涼了可就不能吃嘍!”
秦真臉上也沒什麼肉,麵皮晶瑩剔透,似乎玩得有些開心,兩頰都染上了一層粉色,嘟噥著:“我不餓,成天隻會給我喂飯。我想不吃,活著也不是為了光吃飯的。”
奶媽咬了咬牙,快步終於追上了小少爺,在亭子裏一把摟住他,使勁兒哄:“人哪兒能不吃飯呢?這是規矩,到了這個時候,該幹什麼,古人自然是有教訓傳下來的。小少爺若不按規矩辦事,那可就了不得了。”
“周公之時,人人講理,到頭來還不是王侯竊國。”
秦真皺了皺眉,最終也抵不過奶媽嘮叨,無奈地聳聳肩,低頭張嘴吃飯。
卻看見一片雪花落下,剛好點在下唇上,他張嘴用舌尖一舔,冰冰的卻沒什麼味道。
忽然就想到書中說,姑射山的玉仙人,餐風飲露,能駕著雲氣往來,那生活定然是十分美好的,不必守什麼破規矩,可自在了。
他低聲問:“奶娘,死是什麼呀?”
奶媽喂了個蝦仁給小少爺:“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大過年的說這些不吉利的。小少爺早些吃完,也好早些休息。”
秦真道:“說一說又怎的了?”
奶媽又給他喂了塊西湖醋魚,用袖子蹭蹭他嘴角,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陣,才神秘兮兮地說道:“奶娘沒讀過什麼書,卻也知道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這些話,要是被哪個遊魂野鬼聽去,到時將你魂魄勾了去,那可怎生是好?”
秦真鼓了鼓腮幫子,憤憤道:“他不敢說,是怕人不怕鬼神。我娘今夜也不回來麼?”
“這麼大個院子,我一個人睡著挺冷。”
奶娘心疼得都要滴出水來了,給秦真擦擦嘴安慰道:“臨近年關,大家都要出來置辦年貨,所以夫人這陣子生意特別忙。可這也都,也都是為了少爺,少爺以後可一定得對夫人好。”
秦真斂眸,再沒問什麼,心中想著:才不是呢,娘不親我。
奶媽好不容易給秦真喂了飯,又哄著他睡著,給暖爐裏添了炭火,弄得整個房間裏熱氣騰騰。最後環顧一陣,開了兩扇窗,這才安心離去。
少待片刻,秦真忽地坐了起來,眼睛裏的水光清澈透亮,哪裏有絲毫睡意。裹著條暗紅錦被,光著腳跑到書房,迫不及待地推開書桌後的窗。
白牆襯著一片芭蕉,枯黃的蕉葉,大半早已被積雪壓斷。水滴順著枯枝,啪嗒啪嗒地落下,聲音回蕩在深深庭院中,清冷寂寥。
恍惚間,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忽然,白牆青瓦上冒出一束火光,橙色如晚霞,絢爛至極,溫和柔美。繼而,火星子如同星河落地,像夏日午後的金瑣碎。
一束,一束。
一點,一點。
火星子掉到地上、牆上,然後熄滅。
秦真的眼眸,隨著火光或明或暗,在那之中,隱隱約約地映出一個白色人影。
煙火放完了,一切重新覆上黑暗,唯獨秦真與那人的眼睛,一色兒的水亮。
秦真眼中閃耀出興奮的光,對白衣人喊道:“師父,我可想你了,還以為……你不來了。”
白衣人搖頭輕笑,換了個單手撐下巴的姿勢,側躺在牆頭,卻不下來。
秦真看不見,他的白衣一點兒也沒濕。
他漫不經心地道:“原本也無事,不過是想去找老朋友喝酒。後來走到一半,覺得太遠,便折了過來。想著還有個小徒弟,真心盼著我。乖兒,你才這麼小,還不知生離死別、世間種種。”  
秦真脆生生地抱怨:“可即使往後經曆過了,知道了,乖兒卻還是乖兒。開心時開心、難受時難受,赤子之心,不隨世移。”
白衣人聞言,一陣恍惚,歪著脖子:“哦?”
秦真笑:“娘不回來,我又不願與那些人呆在一處,總覺得自己與他們不同。這兩日落雪,看著就像滿城蓋上了玉屑,可漂亮了。忽然想到師父就像這雪花一樣,白茫茫一片,雖是好看的,我看著卻模糊極了。”
白衣人跳下牆頭,趴在窗沿上,揉著秦真的頭發,眼中是難得的溫柔。他的手特別涼,不過一會兒,便離開了小孩,懶懶地斜靠在窗柩上。
背對秦真,大掌輕揮,打了個響指,一朵赤色蓮花赫然綻放於指縫間。
他將那蓮花收入冰蠶絲做的小袋兒中,遞給秦真。順手戳了戳秦真的嫩臉,笑道:“那咱今兒就說好了,以後無論如何,心底留著師父。你這性子,像……日後少不得辛苦。要是難過了,想想今日的自己,便好好活下去,成麼?”
秦真似懂非懂:“可師父,你就在我眼前呐。”
白衣人道:“說了是以後的嘛。”
秦真愣了一會兒:“那我考慮考慮哦,你可是神仙。”
白衣人失笑:“早都不是了,算,教你一支新曲子。”
秦真點點頭,拿出一支極細小的玉笛,認真地學了起來。
那夜月明,風雪忽然停了下來。
月在中天,清輝流水般滑泄。
一首《靜月》回蕩在豐醴的夜色之中,暖人心脾。
龍煊閉著眼,在破廟中盤膝打坐,身上真氣流轉,凍裂的皮肉已經看不見痕跡了。他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一首曲子,那是熟悉的、溫暖的,回過神來再聽,卻似乎什麼也沒有了。
他踩著枯枝走出廟門,踏上房頂。
隻見天際一輪明月,城中白雪如玉,一片寧靜祥和。
改國號永昌,卻並未真正使得大宸永世昌盛。
而永昌元年,距宸朝滅國,不過十有五年。
多年後,兩人靜夜裏推杯換盞,秦真忽然明白了,這世間,其實不是造化弄人,而是人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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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整一下排版,樹第一次發文,手殘腦殘整不好後台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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