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45章 夢中不識從何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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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下了馬車,果然一片煙水迷蒙中,山清水秀的景色明麗,桃花煙柳,花木扶疏。
腳側那秦淮的一汪碧水,遠遠地茫蕩於兩山開闊處,浩渺連波。
清透的水中,映出的是江南漸濃的春色裏紛紛開放的一春桃花,陣風和吹,片片花瓣飛揚開去,婉盈細碎若輕蝶翩飛,漸漸漫成花雨芳菲,點點落紅浮於悠悠碧水之上,一江神仙眷侶的浮景曳破,如碎一世癡念。
楊燁看著粼碎開去的倒影子,薄露笑意,“第二次見你也是在這條秦淮河邊,桃花也是開得這樣美。”
柳笙瀾靜靜地聽著,接了下去,“隻是沒有想到我一曲山高月小,竟應和了你那首流水浮燈。”
“我也沒有想到巧合的不止高山流水,還有你的九簫環珮琴和我的紫玉菱花簫。”忘不了夢裏的樓上月下,夜雨染成天水碧,眉眼盈盈,傾盡天下,“我曾以為今生隻會見到你兩次。”
碧色不答,隻是說了別的話,“楊燁,實際上你也是個瘋子。”
一身琉璃白的男子立刻便明白他意為指何,笑得有些和寧,“你其實是知道我不會輕易就範的,可是你還……”一想到某種的可能性就沒來由的慌亂,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夜雨傍身的朦朧水碧抬起皓腕拂撩花柳,“上蒼念我心誠,有生之年得見紫玉菱花簫,可你卻欲令此願落空,我自是要問一問你,隻得想法才逼得你出來。”
“你就這麼自信?”楊燁看著那隻凝霜聚雪的清瘦皓腕,他發誓若還有餘力一定要發狠地將他往懷裏帶,看清紫檀香霧裏的天水碧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你就沒考慮過萬一?”
“你和太子是一樣的人,卻又不是一類人。”
夾岸桃花千朵穠芳倚樹斜,一枝枝綴亂雲霞,楊燁琉璃琥珀色的眸子似能被漫盈桃花帶燃細焰,但又不得不佩服天水碧的觀察細致入微,“說得好像你已認識我上千年。”
柳笙瀾,其實那句話該換是我來問你,在你的心裏,是否就就已當我們是知音。
樊若寒在後頭遠遠地跟著,遠山近樹一派蔥碧,自掀開布簾的刹那躍入眸中,又於眉眼間逶迤退去。
遠方空蒙的山色,繚繞漫卷的嵐煙,更匪夷所思卻又不得不承認的一種有違常理的賞心悅目,是那並肩行於繽紛一片甚是嫵媚的桃花下的兩人。
同是須眉男兒的那二人,明明負傷的一人劍眉鳳目,白衣勝雪,氣宇軒昂,有著無與倫比的俊美,即使簡單的打扮,依舊不能改變他如人中之龍般萬眾矚目的王者氣度;而天水碧浸染衣裳的一人,清雅朦朧的輪廓淺淡得似能隱於天地日月涼薄煙雨之中,幽幽的紫檀仿佛透骨而散逸出,一抬腕盡是人間少有的驚鴻,回眸一笑傾盡江南秦淮滿川煙雨飛花,傾盡天下,舉世無雙……皆是人間難得一見的驚才絕豔。
雖聽不見他們偶爾低聲的交談是什麼,卻隱隱相互間流轉一種旁人根本無法插足的知音般相得益彰的默契。
清風一過,春色和著片片芳菲溶溶而下,何處春花暗盈浮香,清新秀婉,恍猶一夜柔風甘雨,淡淡潤融人心,看那芬芳無邊的夭夭桃花漫漫綿綿,頗感到一種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楊燁抬首望著漫漫霞粉,江南早春秦淮的初晨,浮雲流光,飄逸輕盈,美景如斯,四野平順得甚至萬物都知道自己的心情。
“曾記得,母妃在我年幼時談及她同在江南的家鄉,一樣景色明麗,柳杏將吐,前傍綠水,後倚青山,山下便是漫漫桃花粉海夭夭,芬華無邊。”說話的男子,生得如此俊逸,白衣勝雪,蕭疏軒舉,日角珠庭,龍眉鳳目,實乃胡天胡帝,品貌非凡。
“這是你第二次向我提起你母親的家鄉了。”群山環抱間,一個夜雨滿身浸染天水一色的碧衣男子朦朧清雅,語聲輕柔地飄蕩在爛漫的桃花繽紛中,脫塵遺世,美如謫仙,“既如此,何不來日放過江南百姓?”
“好了好了,不談這個。”白衣男子見碧色舊事重提,怕引起不快,忙妥協地收了口,隻笑著,沿著秦淮岸邊樹林中曲曲折折以青石鋪地的小道,和天水碧浸染一裳之人漸漸往人煙趨多之處行去。
沿路也漸看得到金陵當地人士擺了販賣各式物什的小攤,往來遊人雖不多,但也不時能見到三兩人攜行,寧謐中自有一種熱鬧感。
轉悠過水脈盈盈青黛迢迢的煙山水影,以及稀微人煙的早集,是一段青磚綠瓦幽長的雨巷,處處燕子瓦覆蓋著的鬥翹飛簷,間雜如漫天匝地煙霞彌照的各色春花,流金幻彩,之後的又一方開闊,便可到錦淵閣。
無論是豐盈冰白猶如雪意燦爛明潔的雪梅瑩瓣,還是沾雨帶露的粉絮嬌桃,暗香隱約流浮何處,輕風一過,更覺幽豔……那是探滿牆頭的花氣融融,極盛極凜冽卻帶著一分閑情,一分愜意,刺入路上行人的心。
風動雲輕之際,吹得枝頭伶仃或粉或白的花瓣悠悠飄落,頗有欲與東風相伴去,一攀一折向天涯的意味,夢一樣的淒婉迷佚中,隱隱聞得有賣花聲傳來,楊燁看了一眼與他並肩的柳笙瀾,見那一縷清淺的笑,曉得他也聽見了。
“賣杏花嘍……賣杏花……”遠處飄來的輕柔叫賣聲,相隔雖遠,卻縈回長巷環蕩不息,又兼聲音清亮,吐字清晰,便更為清楚。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倒沒想到因禍得福全趕上了。”白衣的男子注目於身側朦朧的天水成碧,垂在另一側的手,緩緩覆上仔細攙著自己的冰涼指尖,廣袖被風帶動,飄動如回轉的風,“順便買幾枝贈予你插置瓶中?”覆緊碧色指端的大掌不容其拒絕,堅定地握住,麵麵相視。
柳笙瀾纖長的羽睫顫動之後低垂,對剪錯落,密密遮住幾乎所有眼波,低歎一聲,“去看看便成了。”垂落眼睫的眼尾處,隻微隱閃過清亮的光。
“我知道你心中顧慮的是什麼。”楊燁突地湛然一笑,如朝陽乍出層雲,一派明亮爽朗,“別人隻會認為是你自己買來贈給嬌妻的。”
說出口的話,才後知後覺,一個男子買花給另一個男子,怎不會絕謬荒唐得引世人驚駭?
若有好事者肆意散播,添油加醋,必定是一場九天滾雷的大風波。
他不想也不能再傷他了。
隻是,在此深幽古巷,未見多少人跡,身後跟著的樊若寒也不像是多舌快言之人,因此,他並無幾多顧慮,何況,如果買花贈他能令他快樂,怎麼著都是想試試的。
柳笙瀾想要細細探究白衣的神色,欲在他麵上尋出什麼,然終無所得,俊美英挺的白衣男子卻是轉頭看向頂房簷隅的春花琳琅,不讓他看見自己笑容背後神色刹那的失落,默鬆開被自己覆著的那隻寒涼玉手,徑自強行支撐自己緩慢往前走去,碧色的人微頓之後,跟上來又扶住了他。
楊燁轉眸深深凝視他片刻,目光如山風中野火般熾熱,卻並未說什麼,天水碧身上幽幽的紫檀香讓他執了他的手去,隨後神情閑閑地側耳聆聽,恍若無事一般,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顏色投射到他麵上,柔和了英俊剛毅的線條,卻更展露出器宇不凡的卓然風姿。
有和風微掠,拂起天水碧輕柔的鬢發,也將他的心思吹得輕輕漂浮起來,軟柔地沐在風中,直至再抓不住。
那一瞬間,手心裏的地老天荒,隻讓人覺得天地皆是亙古的靜謐。
叫賣聲越傳越近,那語調還帶著小女兒的一點稚氣,卻清嫩十分。
“請問姑娘,你這杏花怎麼賣?”出乎柳笙瀾的意料,楊燁竟開口招呼。
“不貴的,客倌,一文錢一朵。”大聲應話的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一身藍印花布的小曲裾,下著同色同花樣式的襦裙,梳著雙髻,餘發分成兩股垂於兩側,係了紅繩,垂於胸前,而由於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麵,一雙滾圓杏眼靈動清亮,討人歡喜,“客倌,您要一朵麼?”
邊說,邊借著位置便利,好奇地打量著眼前舉動比親兄弟還要親密無間,卻都十分奪人眼光的男子。
身著白衣的男子,金質玉相,神情亦佳,可能因生著病或受了傷,俊美的五官微顯了些倦色,卻絲毫不掩那天質與生俱來的龍章鳳姿。
攙扶著白衣男子之人,一襲夜雨染成的天水碧傍身,觸不及,望不穿,上等織染證明其身份不凡,清淡朦朧的輪廓仿佛天地日月間默然凝結的精魂,隻雲淡風清地一抬腕,一投足,便輕易教人臣服傾倒,而他身上幽幽淡淡彌散的紫檀香氣,似是透過骨血而逸,莫名令人沉靜安寧下來。
相扶相攜的兩人雖然皆為男子,可他們兩人卻竟然不會給人極不舒服的突兀感。
奇怪是有的,但細致去察究每一點,又找不出哪裏不對,自然得理所應當,仿佛他們這般和睦的完美本該如此。
楊燁伸出空垂身側的那隻手,觸向少女臂彎花籃裏密挨的嬌美,雖知少女清靈的杏眸略顯迷惑地在他和柳笙瀾身上轉動,卻不以為然,“如果可以栽種的話,就好了。”探在花籃裏的手,又頹然地收了回去。
柳笙瀾不由自主轉首過去,正好遇上楊燁的目光,雙雙皆觸動了那夜秦淮花舟的心事,相顧無言。
“客倌是想買去植活讓滿庭年年皆芳麼?”興許少女閱曆極淺,瞧不出微疑之中究竟何來的怪異感,索性也顧不得許多,加之年歲又小,聽到對方有心買花,心思又活絡了起來,“我這兒恰好有一棵早發的且帶藕根的並蒂蓮,雖然也許貴一點,可今年荷塘也僅此一株,實屬難得,客倌若是買了去,說不定能討個好彩頭,與心愛之人雙宿雙飛呢!”
少女言罷,小手撥開花籃裏層層朵朵覆掩的杏花枝,果見一整株連花帶藕的並蒂蓮華,花色如晨曦薄霜,粉白相間,稱著如小兒手掌般大小的圓葉,美得可愛也驚心。
紫陌風光好,繡閣綺羅香,相將人月圓夜,先自少年心意,久俟願成雙,此夕於飛樂,共學燕歸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紅妝,訴衷情處,些兒好語意難忘。但願千秋歲裏,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行喜長春宅,蘭玉滿庭芳。
蓮開並蒂,並蒂蓮開,承寄的是天下多少有心人的殷切美好期望,可楊燁卻清醒地懂得,暗自心中生長的世人難容的情愫,即便是千秋歲裏,也可能盼不到萬年歡會。
默然良久,撲簌的花瓣零落了楊燁一頭一身,菲菲鬱鬱,清新柔軟,笑容才漫漫洋洋泛起在他俊美絕倫的臉上,“可惜,若在下有家室倒一切都好了,所以……”悠然歎息著的苦笑,也有無奈的歉然,任誰看了都心裏驟然秋風蒼茫吹過,無話以對。
“啊?這樣啊……”少女似有些失望,偏著頭思索了片刻,歡快的笑聲如三月清風拂動簷間的風鈴,“那麼客倌這般年紀總該有心上人了吧?”
楊燁的神色隨著她的話語,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柳笙瀾很想別過頭去。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目前在下可是孑然一身,如何牽累他人。”白衣男子依然微笑著,可一點愉悅的情緒也不達眼底,深奧的話語隻令少女更加疑惑,似懂非懂。
“那這麼說,客倌該是有心上人的,既然您心中有對方,應該不會去牽累對方吧?”少女為自己的理解又高興起來,歡快道:“這一株並蒂蓮可以為你們帶來祝福呢!”
白衣男子微覺尷尬,天水碧色卻問道:“多少?”
楊燁吃驚不小,賣花少女卻是咯咯笑如銀鈴,“如果這位客倌要的話,價格也是一樣不會降哦,要二十文才能買去呢!”
“既然這並蒂蓮能為我,以及我心上人帶來祝福,我還是不客氣了,姑娘先問的可是我。”楊燁對少女說著,付了二十文銀,灼灼如火的鳳眸卻望著柳笙瀾,明亮如赤焰,但仿佛能定人心神,
天水碧移開了眼,隻是看著那小小的整棵花株,淡若遠山朦朧嵐黛般的恬靜,逆光裏的一雙重瞳幽深難測。
那襲勝雪的白衣,看著花枝上相親相愛的倩影,沉吟若有所思之後,像甚為好心情地抿開了薄唇,“君子有不奪人所好,亦有成人之美,麻煩姑娘包好並蒂蓮花。”看向了身邊的煙雨碧色,俊美絕倫的臉上緩緩露出的那抹笑意愈更溫柔,“遞給他。”
古籍中載,大名府有對年輕情眷,山盟海誓,白首之約,然因家族力阻,難成好事,便相抱投水殉情。
後來池塘之中蓮花盛開,紅裳綠蓋,一水皆香。
看那並蒂蓮花競池而綻,世人皆認為此乃他們精魂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