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44章 夢中不識從何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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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至鳳凰台頂的時候,雨已漸漸微濛。
清涼的雨汽在身邊軟軟繚繞開來,極濃又極淡,江中綠霧起涼波,天上疊巘紅嵯峨,水風浦雲飄渺的是哀傷微弱的情思,再看不得細雨濕衣,月練誰散?
終於立於最後一級石階之上,雨,也停了,複現江南夜晚獨有的淡煙軟月,天淨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兩相兼,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第一眼,映入的便是撐著八十四骨繪綠柳垂絛青竹傘的窅娘。
“你……”
兩人見到彼此之後,瞬間的怔愣,似乎都再無此刻那般漫長,拉開了時光的流逝,切割了世界的邊沿。
周圍一切化作團團斑駁迷離的黑彩剪影,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
晚妝初了,這一刻,牡丹又能為誰而綻?無非一介塵煙,風過即散。
“你怎麼會在這裏?”
同時脫口問出的話,卻是異樣的心緒,一個驚詫而略含歉疚,一個惶惑而隱帶質疑。
“六嫂?窅娘?”年輕男子的聲音是溫和婉轉的,帶著略顯疲憊的柔膩,隻是在這樣深寂的靜夜裏,卻是驚飛遠映碧山去,又一樹杏花落入晚風。
深夜一春杏花紛飛的鳳凰台頂,淡淡的月光下,一身水銀色澤紗衣的弱冠男子輕輕走近,長長的秀發半數披散於背,烏黑發絲如波,其餘挽成一個圓髻固於腦後,發髻僅以一支翡翠長笈橫貫,與柳笙瀾有幾分相似的芳菲眉目粉麵春紅,佛麵秀眉的模樣更是玉脂冰潔,蹁躚的步態輕盈優雅,腰間垂下的天青色鴛鴦玉帶隨步飄擺,整個人顯得如雨後春露般清雅,人間少有,天堂不多,仿佛即便是咳唾落九天,亦能隨風生珠玉。
然他秀美的眉眼間,隱含了淡淡的憂鬱之色,使得那驚人的美貌便有了一種區別於柳笙瀾的柔弱不勝,好像嬌弱得信手一捏便會破碎。
“七弟?”
“紀國公殿下?”
待看清了來人,怔忡間的甄娥皇與窅娘俱又是驚詫。
“奴婢流珠,給七殿下請安。”少女的嗓音幹淨而甜糯,卻是恭謹而安然地垂下細膩的睫毛,低首含胸的姿態相當誠懇而和順,福身的禮節也是周全穩妥的。
方至弱冠之年的年輕男子,一襲紗衣是水銀之色的柔澤,淡雅中透著雍容華貴的氣質,不是別人,正是南周中主的第七子,紀國公殿下柳笙漣。
柳笙漣盈盈地望著低低垂下頭去的流珠,恬靜溫和的眉目間的氣質,與他的六哥柳笙瀾雖不至完全如出一轍,卻也相差不遠。
安靜地站到流珠麵前,淡淡微笑,“免禮。”微抬的廣袖被山風悠悠卷起,仿若梨花綻雪,氣質高華,婉約靈動。
窅娘有些愕然地看著慢慢抬起頭的流珠,驀然一驚,隻覺得她此刻的容色嬌美如丁香凝露,寶石流霞。
竟從未發現,流珠也可以美到如此地步。
驟然顯現麵前的柳笙漣的秀美容顏宛如冬日綻放的第一朵新雪,潔白晶瑩,流珠微愣之後,梨渦慢慢盈上如春風沉醉的笑容來,“多謝殿下。”
腦裏亂縈一連串疑問的甄娥皇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浮氣躁,自是沒注意到流珠,隻是萬分詫異地對柳笙漣道,“今天很是奇怪,七弟也到這裏來了。”秀眉揚起,不覺帶了幾分戾味。
柳笙漣明白她的疑問,卻一時仿佛被無言的力量縛住了手腳,先前準備好的說辭一個字都蹦不出,隻悵悵歎息。
甄娥皇見他有口難言的神色,便更確定一些揣度,蒼白著臉,抬起的無力指尖亦是顫抖不已,再維持不了故作的鎮定,淩厲地指向窅娘與柳笙漣,“你們……我算是明白了,你們有事瞞著我,對不對?!”喉中哽咽,眼淚已經滾滾落了下來,“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們居然聯合起來戲弄我!你們說,你們還有沒有欺騙我什麼?!”
“六嫂,關於六哥的事,我……”見那原本無憂嬌豔的盛世牡丹,再不複往日豔光逼人的驕人神采,柳笙漣一時想不出應對的話語,負疚地說了幾個字後又悄然無聲,隻是默默。
見那驕傲的牡丹從未有過的淒哀帶露的模樣,其餘三人俱是慌了心神,對這樣有些失控的局麵皆有絲不忍,與更加的無措。
流珠一雙碧清妙目凝在一身水色銀華的柳笙漣身上,似是無聲的訴求,口中卻是極力撫勸甄娥皇,“夫人莫急,或許,這僅是巧合也說不定。”
一路的風雨潑灑,還是使甄娥皇身上的華麗粉裳濕了大半,不巧那濕漉的部分又緊而薄地貼在身上,陰寒的風稍加肆掠,竟勝過冬夜三九寒意的冷徹,胸口又堵得似悶住了一口氣,氣息難透,是以,冰冷的雨水餘氣一激蕩,全身的毛孔便如被閉塞了一般更加難受。
更緊地往流珠身邊靠了靠,仿佛如有這樣,才能抵禦莫名而來又無處不在的侵骨寒意,而身體裏卻感覺如一把熊熊烈火焚燒不熄,火舌卷過之處有灼烈的痛楚,難受得腦顱跟著沉重了,似被壓了千鈞巨石,可意誌卻清明如鏡,極力地看著窅娘和柳笙漣,“我之所以到這裏來,流珠你不是不曉得的,而他們,深更半夜不就寢也上這鳳凰台,難道不讓人覺得奇怪麼?”
那場令她遍體生寒的夢魘裏的柳笙瀾完全不是她所熟知的,也從未想象過的,無論如何伸手或費心盡力都再難相擁的恐慌,她可謂窮畢一生都始終不會忘卻的。
因了那個噩夢才不顧風雨來到鳳凰台,就是想看一看,那是否真的就單純是個夢而已,卻不曾想竟遇到窅娘和紀國公柳笙漣,一切看似巧合的前後事由的貫通,仿佛是種暗藏的隱喻,透著某種不安。
而窅娘和柳笙漣是肯定不知道她做了怎樣的夢,卻都如此不約而同,以及如同共識般默契的諱莫如深的模樣,讓她更難停住對於現實中可能的真實相關那噩夢的種種聯想,因此,也越發覺得窗紙即將捅破前有什麼早已明曉的答案呼之欲出,越發的心中冰寒起來。
甄娥皇麵上淚水肆意,額上的水滴,也順著劉海滴滴答答地掉落如雨,呼吸間,寒冷的空氣也刺疼了咽喉,幹裂得難受,連衣裳裙裾間牡丹那樣嬌媚的顏色也洇成了頹敗的灰,豔極的粉麵更是漸次蒼白下去,如冬日枝丫上透白的積雪。
今夜的鳳凰台古怪詭異非常,深遠遼沉的墨夜遮掩著所有的秘密,她有可能是被夢在鼓裏的那一個……忽然覺得有些乏力,心裏酸澀得如吞了顆梅子,而由於心裏發寒,指尖亦是冰涼濕膩得青白。
看向山崖欄杆之後暗無邊涯的永夜,甄娥皇的嗓音有著瀕死的沙啞,撥開流珠的手,慢慢朝他們走過去,像在問他們,又似是自我臆測的肯定,“他和木易尚軒一起從這裏掉下去了,對不對?”拖曳的裙上繡著牡丹鳳凰的花色,針腳細密,那鳳凰羽毛華麗盈光,縱被雨氣打濕,也展翅似直欲從衣上騰飛而起,“我要親自問問他們。”
“不是這樣的娥皇,你聽我說!”窅娘察覺到她輕喃的別樣冷靜語聲裏的不對勁,就在甄娥皇恍惚走到崖邊緣時才反應過來,眼疾手快地拽住她,遠離了那處高崖,提高了聲調大聲急呼。
萬萬沒有預料,一時私下因忿忿不平而臨時起的意,竟害人害己,悔不當初。
事實上安定公與那白衣男子如今的情形,已超出平常人可以想象的極限,就算她不是因心中對他們美滿姻緣的不平衡怨懟之氣而有意去實行錯放錯抽書籍的擺陳之位,天水碧與琉璃白之間的欲言還休,隻怕將很快會震天驚地世所駭然,無須她故揭之於人前。
不多時辰之前天水碧傾過了圍欄墜落的場景又現眼前,似是才發生,然娥皇這副模樣,怎好告之以實讓她再受刺激。
“夫人……”流珠也飛快地奔向前,拉住了神情開始有些詭異恍惚的甄娥皇,眼睛裏也來回滾動了晶瑩淚水,細白如米粒的牙齒輕咬著下唇,再難自抑。
柳笙漣沉默了很久,久到大家都以為他是不會說了,久到都忘記身邊還有的一個人的存在,才發出一聲悠長得近乎無聲的歎息,“六嫂,六哥不是狠心得會拋下您不管的人,我們大家還是回府等他吧。”
甄娥皇看著星鬥光芒幽幽隱隱下柳笙漣似珍珠淡淡流轉輝芒的清新風骨,聲音錚錚如弦斷般決絕,翻出難言的綿軟無力,“我就算死,也要親口問他的,隻不過,若他回到家後,你們千萬不要和他說今晚的事。”雙目緩緩閉合,卻是陷入昏迷。
夜裏那般的雨密風驟,翌日醒來,卻見天轉北,日升東,晴日朗朗,東風淡淡。
斷續了一夜的煙雨連綿終究收起,曉日濛濛,空氣中隱約有草葉芬芳與水汽清新,窗外草木現出明快蓬勃的青綠,一派春芳競秀。
樊若寒於極清晨之際,便張羅到了一輛馬車,連同他的母親樊大嬸一起,幫協柳笙瀾將傷勢極快初好且堅持下地行走的楊燁攙了進。
樊大嬸是一個中年的女人,有些微腴的胖潤,看起來十分和善,且聲音溫和親切,就像全天下所有的母親一般。
交談中,才得知她早年時,也是書香世家的小姐,奈何家道中落,人世悲涼,迫於生計才不得不淪落到替人漿洗縫補方可勉強度日的境地。
然生活再是苦涼,也不泯善心良知,再加上對讀書人一貫的敬重以及對傳聞中安定公的景仰,是以,便熱心招呼前後,連楊燁過意不去的重金酬謝也僅象征性地收了些,卻置辦好衣食,讓楊燁與柳笙瀾心中皆暖。
沾血的衣物畢竟太過惹眼,在楊燁與柳笙瀾的默許下,樊若寒將之盡付祝融,於是楊燁一身白底金絲滾邊蟒緞襦衫,戴一頂紫玉發冠,與一身新換過卻依舊是天水一色浸染碧衣的柳笙瀾,並肩而行。
那是一輛最普通的馬車,樺木的車板,藍布的簾帳,卻結實耐用,隨著禦車的馬夫一聲響亮的揚鞭吆喝,破舊的青石板上,響起車轍一路的轆轆碾聲。
秦淮偏郊未曉已成妝,乘潮去茫茫,吳歈越吟未終曲,江上團團貼寒玉,岸邊散落著零星古樸的木結構房屋的人家,馬車微掀的簾角可見楊柳盈盈,和滲進的陽光幾縷,再行得遠了些,便多了人煙,可見臨河的牌樓上掛起的酒幡,仿佛闌珊夜裏正酣的夢意,隨著搖動的烏篷船,走進江南的煙花繁華裏,在煙水之路的彼岸淺唱低吟,撫風弄月。
畢竟此時江南春草漸碧,粉桃正豔,清淡綿長的芳馥沁入心脾,楊燁便動了下車行走的心思,想要看一看淺影初春的江南憂夢裏,會有怎樣的立盡斜陽,瘦盡相思。
也許不盡全然,而是擁懷入夢的一江春水之柔光媚影。
好在,一夜的休整,傷勢再無大礙,又離錦淵閣不遠,走一走,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