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35章 別殿遙聞簫琴奏(六)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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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笙瀾望著白衣澹澹勝過波光浮曳的明亮笑容,略略收斂衣襟,夜雨染成天水一色的華袍通透清靈如他此刻內心的澄澈恬淡,扶著白衣一路蹣跚走過。
    說不明道不清為何會彼此遇見,卻這樣風風雨雨一路磕磕碰碰地走過,楊燁心中默默感歎,若此後他們之間常常能有眼前這般片刻的靜謐溫馨,如足邊河水潺湲向東流淌,有著固定的方向,平和而從容,也不失為一種極好的收場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這樣的話,從前在扶桑時常聽教書先生說過,但從不放心上,偶爾還拿來口誅筆伐,笑江南某些文人太過迂腐酸氣,男子漢大丈夫命自我立,唯有絕對的手段和權利可以爭取可以信仰,旁的不值一提。
    如今和天水碧一路相攜相伴走過的脈脈溫情,此話忽地回響心頭,低頭細嚼此話的滋味,竟好似參禪一般,又似流星劃過天際刹那的光亮明耀內心,一片通明澈亮。
    也許自己真的瘋了。
    自己在懸崖峭壁上望著頂上淺碧張開雙臂時,心中又氣又急,突然真的害怕那輪廓清淡似能隱去之人就此乘風歸去。
    因此,當碧色淩空飛身墜下時,他清楚地感覺到春日夜裏的天寒地凍。
    那樣的冷,無法確切形容描述的感覺,卻深刻地左右控製影響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令他開始真實地有了恐懼,隻覺得身上忽然一陣緊一陣地發涼,胸中也開始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著冰涼的信子。
    從來沒有恐懼過什麼的他都難以相信自己怎麼會有恐懼感,可是當他看著碧色從崖上墜落,他便不顧一切地拔劍彈出,張開自己的長臂,直至那天水一色的清碧身影安穩地落入自己懷裏才放心。
    同時也自那一刻起,他突然心裏有了決定。
    江山嘶鳴戰馬,懷抱中那寂靜的喧嘩,說愛折花,不愛青梅竹馬。
    今生今世,還從未如此認真地在意著誰,卻連碧色每一次眼裏潺潺的柔光閃過都還記得,包括他提筆挽袖那一番神韻,都深深印在腦海中不曾忘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隱隱地,心裏想要天水碧真正願意傾聽他心口的跳動,真正地立於他的左右,抬腕磨墨,甚至和著沙沙的石聲,吟詠江南的柔婉麗約,偶爾寫就新詞,便如他的風骨一樣遒勁舒展,力透紙背。
    路不短,但相扶相持的溫柔卻令他直盼時光駐步,讓這條不算短也不算長的路永遠永遠走不完。
    若柳笙瀾真的萬一……他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世無柳笙瀾,江山碎心腸。
    誰能讓我多年悲苦付之一笑射落月當空?
    誰能讓我把酒臨風千裏長歌盈淚在杯中?
    誰能讓我踏滿山河千金一諾隻為一相擁?
    是你啊,柳笙瀾。
    沒有錯過你美好的側臉,也沒有錯過你雲淡風輕下惆悵的無奈,更沒有錯過你墜落時重瞳深處濃得化不開的疲累。
    楊燁傷神,卻並不打算把這些都說出來。
    當然,此時的楊燁總以為隻要愛著,就能夠抵越生死,敵得過這世間的一切,但直到將來自己寢殿裏駭人聽聞的斧聲燭影,才發現,原來,情到深處,很多事仍是凡夫俗子的單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夜極靜,微暈的月光將探出樹影一條一條地映在苔痕斑駁的青石板路上。
    行到林間,風起的深處,一條鵝卵石的羊腸曲徑幽深到底,似乎引著人往裏走去,便見那不起眼的顯得毫無生氣的小小院落融於深濃的墨綠之中。
    昏黃的燈光朦朦朧朧,從半敞的窗紙流出,似是暗夜湧浪洶洶的海上出現的一盞指示歸途的航標燈,耀亮了心中希望,吸引指引迷途之人歸家的方向,而淡光中隱隱約約似傳來朗朗讀書聲,令柳笙瀾的唇角微微牽動,引出一絲淺淡而和煦的笑意。
    “想不到,在此偏野尚有勤學之人。”
    “是啊,在金陵,誰都想爭當你柳重光第二呢。”楊燁的語氣肯定而調侃,雖氣力慢慢流失,卻盡量強撐著自己不去靠在柳笙瀾身上,勉力卻艱難地舉步前行,還故作輕鬆地戲弄於碧色,令一身清淺煙雨傍身之人冷了臉不去理他。
    “好吧,不說了。”咬牙昂起頭顱,不讓碧色發現他難受的異樣,隻是見碧色這番模樣,心裏愈覺得這樣的他真實,但又真的害怕他不理他,忙收斂了玩笑的心思哄他開心,“如果裏麵的讀書人真有治國之才,你豈不是為你們周國尋了位棟梁?”
    一句話果然換來了天水碧的反應,輪廓清淡的淺碧雲淡風清的回答中有著肯定的意味,“果真如此的話亦不枉此行了。”默默低頭,仿佛思慮著什麼,神情平淡不分明,“真才實學之人淪落到此,實為周國的不幸,若能早日將眾才俊招入朝中,那麼我國亦不會積弱不振。”
    楊燁微微沉吟,有些於心不忍,朦朧淺淡的碧色之心思還是玲瓏清明得當仁不讓。
    北方的秣馬厲兵磨刀霍霍,早就對富庶的江南之地虎視耽耽,躁動不安便要揮兵南下,周國剛得敗仗,等於飄搖風雨之中,而周國中主又因再怎麼力挽狂瀾也是無力回天,便終日耽溺聲色犬馬、歌舞笙簫,國況日複一日江河日下。
    而他與碧色的身份又偏偏要堅守自己的立場,這教他情何以堪?
    突然更理解了碧色之人那句“天教心願與身違”裏那種無奈與憂愁。
    很多的緣由,本該繼續依照自己心意與他相逢後轉身就走,卻又為了貪看那渾身恍如吸取了三月江南所有靈氣的魔魅般的重瞳,貪看天水一色之人一抬腕的瞬間風華,而漸漸猶豫,最終生出這般諸多紛擾懸而未決。
    誰教你貪戀他身上的紫檀幽香?
    誰教你夜夜夢見他背後的憂愁?
    誰教你為了能與他並肩而立甘願暫拋曾經帝兄光複河山之囑?
    春花溫婉的江南,流轉天地的微雨瀟瀟,濛濛煙色裏,水鄉輕彩氤氳,千帆過處,“柳笙瀾”這三個字便出自江南的楊柳堆煙秦淮水岸,才子夜讀,紅袖添香,閑花照水,沒有什麼攻擊性,亦無足以守護的強大力量,卻能讓人很快安下心來。
    柳笙瀾便是這個天地裏的唯一。
    獨一無二的詩句,獨一無二的夢中心上人……自從認識天水碧以來,就跌進了一個跟江南有關的醉夢中,十丈軟紅隻取天水一碧,再也沒有醒來過。
    這才是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放手無力放手的生命,堪比天下。
    何況,那淡然出塵令人心生向往的一身煙雨之人,是那麼認真地談及兄長,關心人命與花魂,他倒反而想看看這世上是否皆為癡人說夢,是否真有僅存於夢裏的真善美。
    可誰知,就在他願意嚐試著去證明,去相信的晦朔之間,鳳凰台上卻是冷風依舊,瓊碎玉裂之殊途奈何嗟。
    身側流水泠泠淙淙不絕,落花飄漫,飛葉迷蝶,柳笙瀾的腳步輕若無聲,人也安靜得近乎虛無,楊燁不免有種幽明動蕩之感。
    真正的絕世風雅,便是那天水一碧,夜雨傾城,冰心雪魄,骨秀神豐。
    那時自己的意氣風發,縱情豪爽,然驀然回首,已是少年時。
    歎年華何以如此不待,太過匆忙。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沉寂間,惶然幽幽,抑鬱沉沉,仿佛瀟肅了一世。
    靜夜裏,枝梢不時有露水緩滴滑落,映著月的華澤,冰冷的水珠,也不知是流在行人的衣襟,還是心頭。
    忽然驚覺,如果失去柳笙瀾,自己就僅是一把毫無生機的利鋒,縱然將來有幸能為天子之劍,上決浮雲,下絕地紀,匡諸侯,服天下,可失去了心中的那一點溫存,從此劍氣所向,不過萬裏荒蕪。
    心裏卻又生出一番與此情此景不相協的悵惘。
    柳笙瀾,現下已是四麵爭雄八方逐鹿之世,這樣的安寧暢快,你尚能享多久?
    柳笙瀾,我希望此生莫要與你的國家為敵,莫要與你為難。
    然多少年後,金戈鐵馬踏碎那一場盛世煙花,南國三千裏地煙雨江山夢破,天水一色的家國身世終早是雲間孤雁,水上浮萍。
    他究竟該如何做,才是好呢?
    夜幕愈深,他和碧影身上水汽未幹,被夜露一侵,風過處,越發冰寒。
    還是想去安慰那清淺的碧色,輕柔地拍著他的凝雪皓腕,推心置腹,“周國尚安不是麼?何況有句話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呢,隻要人還在,還有轉圜的餘地。”隻是琉璃琥珀色的鳳眸深沉而複雜,倒映著那抹水碧的身影,但俊逸的臉上卻滿是真誠,夜風拂過帶起一片清揚,“進去看看如何?”
    換來天水碧的一笑。
    輕輕的扣門聲。
    “誰?”伴隨著灰色的木門吱呀的開啟聲,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斯斯文文地看著身染血跡的他們。
    身著白衣卻身負重傷的男子,臉似玄玉,鼻若刀削,一雙琥珀色丹鳳星眸顧盼間亮若閃電,縱使虎落平陽,也雙目炯炯,整個人,哪怕在夜裏,哪怕重傷,也猶如光焰逼人一般,氣勢堪稱威加山海,仿佛一把舉世無雙的利劍,絕地紀,斬浮雲,開五嶽,明四海,鋒芒震懾天下,雍容昂闊的尊華氣度中顯無上威嚴,令人不敢直視,有一種能讓人心甘情願屈膝拜服於他也不覺絲毫屈辱的王者般的氣度。
    是一個寶劍出鞘,進退有儀的蓋世英雄。
    另一個,是言笑晏晏夜雨滿身的無雙佳公子,帶著若有似無的紫檀清香,聞之難忘,一雙幽深的重瞳仿佛是他人世間的唯一牽絆,輪廓清淡,仿佛天地如何變色,他也皆能談笑自若淡如遠山,如那萬千繁華裏潑墨的一筆,似是隨時都可以隱去,一身夜雨染成的天水碧通透空靈,那是能撼動世事人心的一種默然存在的精魂,分明的與眾不同。
    開門的布衣公子一時愣住,直直地看著那一襲天水成碧,那如夜雨染露而成的天水淺碧綠紗衣金貴無比,顯出主人身份的高貴不凡,尤其是那一雙魔魅般的重瞳,本身就富有傳奇般的色彩。
    “您……您是安定公柳重光?”盡管起初起時還聯想不到什麼尊貴,但當下卻已是幾分確定。
    畢竟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是一目重瞳,與常人不同。
    安定公柳笙瀾。
    那輪廓淡雅清瘦,淺碧朦朧,似能化作絲絲縷縷隨風飄散的紫檀香隱於無形,一身夜雨染成的天水之色遺世獨立,笑若陽春一城飛絮,傾盡天下,詩賦滿綸驚才絕豔。
    試問,天下如斯傾絕無雙連一襲碧衣也掩不住那脈青魂之人,除了當今南周六皇子柳笙瀾之外,還有何人能當得起這天下遐邇的盛名久譽?
    “正是在下。”柳笙瀾隻微訝了刹那,便淺淺笑著頷首,舉手投足皆優雅絕倫,那從江南秀骨裏透出來的清雅卓絕似仙界裏的一幅絕美畫卷,“我們路上遇到一些歹人,我朋友為了保護我而受了傷,不知公子是否方便?”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人之根本,二位請隨我來。”恢複了一貫漠然的麵無表情,清秀的布衣以手護著燭火,引他們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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