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34章 別殿遙聞簫琴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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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淡的碧色通透染盡天水,永遠淡然不受驚動,永遠都能淡笑蓮開拈花而笑,一如當下,連臨風靜姿亦是驚鴻。
當真是驚鴻,搖搖欲墜的冗繁衣袖翩然,浩浩湯湯,渺渺灑灑,長長的青絲隨風飛舞。
“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低低的吟誦順風飄來,夾帶著清蓮與幽幽紫檀的淡淡香氣撲麵而來,滲入四肢百骸,似能控心攝魂般,方才驚覺,淺淺的碧衣緩緩走近鳳凰台的邊緣,展開蝶袖。
禦風誰與上?
秦淮河岸微弱的輕輕淺淺的燈影映照在那一身江南煙雨上,恍然間便能憑風飛去。
踏上石階的赤紅衣裙捂嘴尚來不及尖叫,傾國的碧衣已臨風而下。
此時,楊燁緊緊握出深入石壁數寸的玄鐵劍時刻不放鬆。
盡管胸腹中了一劍血流不止,但一雙鳳目始終望著上方,想著出路,自然也發現了那直著身卻姿態危險的天水成碧。
碧色的素手如月下雪聚,纖指便能拂落千般繁華,優雅清絕的夜雨染盡一衫,清透宛若畫裏江南秋水長天,似能掩去金陵燈火輝煌,清靈絕塵得令人歎服。
那朦朧水碧的衣袂飄然,楊燁醉了,醉於這空靈的氣質裏。
仿佛穿越了幾千年的歲月,他的視野裏盡是那淺淡清美得似褪隱的天水碧色,就這麼直直地望著天水碧,以及天水碧的禦風墜落。
恐怖席卷了全身,楊燁想都不想,立馬使出所有力氣拔劍欲去攬碧色之人的腰,於是死命縮短自己與碧色之間的距離,同時伸手構住他,相擁滾落斜坡的疾速讓他們都有些眩暈。
碧色的人很輕,很輕,輕得似乎完全沒有重量,輕輕一帶,便跌入楊燁帶血的襟懷,讓他使出的力氣顯得太過小題大作,反而一起跌倒,在碧菁細草之上不住地翻滾。
一路翻滾入秦淮之岸那片粼粼波光中,落下數朵嫣紅仿真扶桑花入水,不成形的碎浪,漣漪,同心圓,一圈又一圈向外擴散。
漫山遍野的芳花幽芬在澄澈的風中,柔細的花瓣因滾落帶起的風而優雅地飄舞,紫檀香芬也隨風撩起縈繞徘徊。
楊燁心亂如麻地望著被自己護於身下的柳笙瀾,秀美的碧色美妙地舒展著,呈現一種優雅而自然的姿勢,如同剛剛綻開的碧蓮花瓣,妖嬈而縱情地揮灑著魔魅般的蠱惑。
“你真的是個瘋子,柳笙瀾,你居然真的連命都不要了。”忍著新傷的楊燁挑眉低斥,明顯感覺懷中纖瘦清雅的淺朦碧色瑟抖了下,他的目光便有了擔驚受怕的溫弱,似破冰的汩汩春水,仿佛欲將熱心也給軟得化了。
清淡的淺碧之人卻環著白衣的頸,笑得暢快,水墨粉彩般的笑意令通透盛譽的天水碧衣黯然失色,“拔劍與我滾落山崖,不知誰更瘋。”
卻在瞧見白衣心口上的鮮血後頓住,重瞳色澤轉深。
微笑,淡若輕煙,眨眼,不讓淚水滾落。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王侯,共目繁華,誰諳淒惘?
南望星宿路不盡,四顧茫茫,毫無助力,卻陽春芳菲裏一襲白衣,明光燦爛,恍若日神東君從天而降,目中堅定卓絕的霸氣如朔風般撼動河山,一柄三尺青鋒舞出瑰奇淩銳的雪花,護著他逃離追殺,而低頭望他時,琥珀琉璃般的瞳眸散發出星辰般璀璨光芒,透亮若清月,閃漾無限溫柔,那柔軟的光澤,幾乎透亮得能滴下水珠。
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就在那一刻,白衣的麵龐已經銘刻在心中,縱然北國的冬天那麼冷,冷得他身心俱寒,可是白衣的懷抱始終那麼溫暖,教他意難忘,愛難斷。
九曲清溪三月三,便是那日大街上清茗樓旁被救出冷箭的自己,見著了白衣眼裏的一池春水,暖暖柔柔,亂花飛絮裏,青煙翠霧罩輕盈,柳浪聞鶯,芳草凝綠,淡淡晴陽下,白衣如此耀眼。
一杯綠蟻一杯愁,若能不醒……隻盼不醒,又是一個三月三。
畢竟,秦淮月夜下一葉蘭舟上如雨零飛的桃花,是記憶深處的絢爛斑斕。
樓外青巒江山如畫,碧波孤帆明滅天涯,悠長的夢裏,唯有那一襲溫暖白衣願為他舍命相護,今夜又是拔劍抱他淩空縱出,輕飄如鴻毛,使他毫發無傷,教他如何再枉顧白衣的護惜之心對其傷勢視若無睹?
“你……”楊燁無法忘懷,剛才立於風中微笑似欲歸去的碧色,縱使麵對粉身碎骨的深淵,也依然淡雅從容得出塵絕世,心髒差點停跳了一拍。
難道他真的不要命了嗎?
那麼高的懸崖。
楊燁縱負傷,亦還有些力氣抬頭,才發現拔地飛天而起的鳳凰台有百丈之勢,幸而與河水相接之處為青草野花遍地的斜坡,縱陡峭,卻也減緩了不少滾落的勢頭以及身體的擦傷。
“早知道我就掛在劍上讓你自己掉下去,反正你不怕死。”嘴上說著,可掩飾著的上下探察碧衣是否毫發無傷的緊張情緒還是出賣了他的真實心思。
“你要是真這麼想,早就不管我了。”柳笙瀾興致閑閑地靜靠楊燁懷裏微笑,望著身邊的雲和月,花和水,絲毫不見擔心。
耳畔的河水清涼潺瑗的聲音清晰舒柔,遠方起伏的群山剪影如黛,天空飛舞的是一簇簇或粉或紅或白的爛漫杏花,亂落如雨。
“為什麼要跳下來?”琉璃白的人緊緊地擁著那襲天水碧,似要將他揉入骨血。
柳笙瀾笑出來,想輕輕推他還是沒有實施,“這麼久了紫玉菱花簫和九霄環珮琴才合奏一次,再次通靈尚需恢複時間,你說好把紫玉菱花簫給我創造盛世的。”
“所以你要確定我沒死?”竟是這樣的理由?
“沒有了盛世也不必堅持。”
楊燁苦笑,第二次負傷又是和天水碧衣在一起,縱然沒見到夏季的十裏荷花,可生於七夕身帶紫檀之香的他便是見過的最美的江南碧蓮,靜靜盛開在月下泛著粼粼窈曳波光煙雨飛花的秦淮河上。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神仙?還是妖魔?
煙軟香羅嫵媚溫柔的金陵,因為有了這絕世的夜雨染就的天水碧,才別有一番秀美清絕的風情。
白衣染紅,也洇滲了碧色,妖嬈之氣撲麵而來,似曾相識的熟悉場景。
受箭傷的月夜,他輕浮地撩起天水碧的一綹青絲輕嗅,“安定公真絕色。”
但此情此景卻令染血的白衣沒了挑逗的興趣,翻到一側,微抬的鳳眸似在仰望遙遠處星光閃爍的天際,悵然歎息,“他還是要殺你,可我,卻不得不提早離去。身份外泄,繼續留待你們南周國隻會是死路一條,所以,不能再待下去了。”
“可你受了傷,縱然他麼以為你沒死,一時半會兒也不會下令關城挨戶搜查,但你隻有養好傷才可能順利出城。”笑得篤定。
“你的府裏是萬萬去不得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柳笙瀾一眼,心裏想的是碧色沒有受傷,很放心。
“未必,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柳笙瀾坐起身,嘴角含著淺淺的笑容,“你弟弟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事,太子還需要他作為讓北邊同意他繼承大統甚至聯橫宇文氏壯大自己實力的籌碼。”
“況且倘若金陵城裏出逃了細作勢必驚動朝野,也會令百姓人心惶惶,太子的治國之能必受質疑,北邊不管朝廷還是宇文氏,更不會與他合作,他的太子之位肯定不穩。”楊燁接過他的話頭,休息片刻終於恢複些精力,抬手止了穴道,讓鮮血不再流出,看向天水碧的鳳眸中琥珀的色澤溫溫潤潤皆是滿滿的激賞。
白衣與天水碧這樣靜默著,彼此同望一方天地星河,內心安寧。
視線一觸又各自別開,安寧故意安寧,但種種曖昧太過順理成章,才讓雙方心中有著孽緣般的負罪感,尚不能坦然麵對。
鳳凰台下皆多清泉流水,溪流澗濺,清淨涼爽氣息迎麵而來,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個毛孔,無一不舒暢。
潺潺的秦淮河水在身邊緩緩東去,岸邊蘆花似女子沒有點染的素顏,銀白的花絮蓬蓬鬆鬆,扶風起舞,偶有蘆花落水,也靜然飄去,倒無落花飄零的淒清。
楊燁不說話,閉了眼保持體力,隻是腦中依然運轉不歇想著對策。
柳笙瀾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安靜無語地看著他閉目的俊容,心底無限寧靜。
反正就是覺得,這樣的安靜,就很好。
還是那麼清楚地記得,第二次遇到白衣那日,是在金陵最熱鬧的花行街上,他遇刺,白衣攬環住他躲過冷箭突襲,溫和如暖陽的聲音,漫天漫地地揮落了蓬勃的陽光,卻帶著嗬護和不容拒絕的堅定與君臨天下般的王者俊姿。
而在燈會上迎麵走來如瓊華玉樹的瀟灑倜儻,俊美而邪魅地壞笑著揭了他的麵具,於花船上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後來的後來,那一天在記憶中變得格外縹緲,桃花紛零裏秦淮幻潭之水如楊燁的眸子一般深不見底,夾岸敷水而開的桃花將那一襲白衣染成緋紅,也在他的重瞳裏描摹成一幅怎麼也褪不去色彩的畫卷,隨著每一年的北雁南飛,花謝花開,獨自在麵前緩緩鋪展。
以及方才生無可戀飛身而下都有熱執意不肯放手,這顆心,才慢慢有了所依。
身邊所有的人望見他能得到安寧,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讓他一望即寧。
直到他遇見了楊燁,那是第一個,隻怕也是唯一一個能讓他真正率性而為之人。
因為知道白衣始終會在身邊適時出手,因此可以隨心所欲肆意妄為;因為在白衣身側總能體會到理解和懂得的慰藉,因此,適才以為白衣已去的驟然孤寂讓他覺得天地日月再無牽掛不如歸去。
和楊燁在一起,他總是不自覺迷戀上縱情任性的行為。
那種感覺讓他真的身心自由酣暢淋漓而卻有人執著保護,被牢牢掌控,真的覺得被珍惜而安慰的安心。
楊燁呼吸漸趨平穩,柳笙瀾知道暫時止住血的他再不用多時便能勉力起身行走。
水波橫曳,盈盈若褶皺的絹綢,楊燁的白衣罩於水光月色中,安然靜歇的他少了些往常聲色不動便有王者迫人威嚴和君臨天下的淡漠之風,多了謙謙君子般的儒雅溫潤,整個人顯得無波無塵,白衣亦似泠然有波光勻染。
不得不承認,安靜時的白衣真的頗有書香世家貴公子般的溫恭氣質。
他還是唯一一個讓自己望見便生安寧的人。
隻是白衣上如妖花綻放的血漬卻莫名揪了他的心。
“難道現在就回你的府上麼?”楊燁睜開了狹長好看的鳳目,亦坐起身看了看彼此身上的斑斑血跡,“這次隻怕你府上要真起疑心了。”
風吹過夜雨滿身的清秀男子的發絲,酥酥地癢,柳笙瀾扶他起來,再熟悉不過的平常動作卻讓彼此心中一悸。
碧色煙雨傍身之人仰頭看繁星滾開一天璀璨的長穹,淡淡笑道,“方才上山之前我看到秦淮河那邊有間小院,我們可以下去那邊拾掇一下再回府。”
柳笙瀾口中的小院那黃牆黑瓦的原本顏色早被江風侵蝕得失去了舊貌,隻餘陳舊之氣,卻透暈出淡淡微弱如豆卻溫暖的黃光。
“好。”楊燁和他對視一笑,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臉上。
月光稀,點點寒砧聲有些淒涼,然而響蕩這空闊的山穀,卻回音悠遠,不知是誰寒夜搗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