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27章 夢回芳草思依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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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笙瀾陷在十多歲時的回憶裏。
那日,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白色的紗帳,喚醒了清脆的鳥鳴,也喚醒了含苞的花蕾。
聞著微風帶來的青草香,享受這樣的早晨,仿佛蒼白的一天也靈動起來。
禦花園裏刺玫瑰粉白色的花朵散發出陣陣淡雅的香氣,其它不知名的紫色和藍色花朵在微風裏溫柔地搖曳,太液池畔柔韌的柳枝流蘇一樣輕晃,像盛唐時長安城裏胡姬款擺的腰肢,細密的柳枝濾過些許淺淡的陽光,斑駁陸離,似歲月深處光陰的留白。
池裏自有一小方天地澗道所築,圍就成一處小小的賞蓮湖,湖中滿植蓮荷,見蓮,石蓮,千葉蓮,並蒂雙蓮……各色清蓮不一而足,蓮葉田綿,各種珍貴的蓮荷如盞盞斑斕琉璃盞輕浮其上,紅幢綠蓋,翠簟橫露,荷香一方天,宛在水中央。
清荷出水,點點嬌紅,重瞳裏寫滿喜悅和驚歎,順著池上隱藏於荷中以便賞荷的小石墩邁入藕花深處,埋身碧海彩玉,浸沐於“蓮香隔浦渡,荷葉滿紅鮮”的畫鏡中。
荷葉的影子綽綽搖搖,如同身姿搖曳的舞娘,倚風而動。
幾隻輕盈嬌燕成雙成對,給水麵留下一道道倩影,那倩影在幾度清風安撫下,又化成了圈圈漣漪,而那漣漪在他眼裏,便是水之微笑,靜中有動,動中有靜,蘊含著佛理的精髓。
微風拂起長發,像紛飛在花間的柳絲,絲絲有情。
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
他曉得他來了。
記得小時候每逢夏日鳴蟬,柳蔭荷滿太液池之際,他的宏翼哥哥便會來此讀書。
是的,他一直喚他“宏翼哥哥”的,那時,他們真的視彼此親兄弟親手足的。
在他身邊,被他抱於膝上,和他一起讀書,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
哪怕看著他,聽他讀那些美麗深奧的世界,也是滿足的。
多年來的習慣,早已慢慢演變成一種默契。
柳宏翼不出聲,那麼,他亦隻是站著仿若無人之境。
可是很奇怪,他不轉身,聽得柳宏翼靴子慢慢踏於個個圓石徑上的細響,嘴角揚起的一抹淺笑卻因柳宏翼的無聲以及眼前蓮荷不明的不安顫動而又隱了下去。
遲疑地緩緩欲轉過身去,可尚未完全看清身後來人究竟是不是柳宏翼,他已被人從身後往前推而失足落水。
雙雙對對戲於蓮葉間的鯉魚受驚四下逃竄,驚了一池鴛夢,獨有一隻白色錦鯉憑空躍出水麵,劃出高高的半圓,傲然冷漠地俯視那些曾經的同伴,亦或……手足。
包括,碧裳潮濕的他。
掙紮,卻沒幾聲就被池水淹沒。
在那之前,他似乎看到一人高的朦朧白影。
白影幻成了鯉魚,鯉魚幻成了白影。
白鯉與白影重疊,不知是鯉魚變成了白影,亦或是白影變成了鯉魚,亦幻亦真。
生平第一次,他覺得水是那麼的溫柔,溫柔得充滿了神秘的冰冷與不祥,那彌漫在周身的輕柔蕩漾的碧波,成了吞沒他最有力的武器。
試圖抓住什麼,可是,除了輕柔的水,還是輕柔的水。
朦朧中,有人向他遊來,對方純白的衣袍像百合花一樣盛開,帶來著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仿佛是過了一生,他隻有意識,卻睜不開眼,能聽到周圍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但似乎來自遙遠,隻得在那片纏繞的嘈雜中,努力地辨別著,似乎希望抓住什麼,將他從那黑暗中拯救出來。
有人在他耳邊低語,那正是年長他好幾歲的太子柳宏翼的聲音,在他聽來,那聲音是世界上最華美的樂章。
那一瞬間,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聽清了對方話語中的字裏行間,他卻突然心如死灰,再無半分多年來的眷戀,情願葬身水底永不複見天日。
“六弟,我後悔了,隻要你能醒來,我願意為你做所有的事,再不會輕易失去你。因為剛才推你入水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是那樣的疼,那樣的茫然,失去了方知珍惜,隻要你醒來,萬望別存芥蒂,我定與你攜手登高,再不相負。”
原來,白色的鯉魚想要躍過龍門,潑濺的水珠彎折了芙蓉莖枝。
突然想起,太子柳宏翼也酷愛一身的白,附庸風雅。
如今那俊逸到極點的軒昂男子,亦是白衣如雪,隻是不知道這樣純白一如冰雪琉璃世界裏的淨透無疵,還是靜水止瀾下的暗流洶湧?
隻知從落水後起,他畏寒怕冷的身子更是必須好湯好水地護著,再經不起半點損耗。
也是從那時起,他看清了很多東西,比年齡更小時更顯靈慧明晰,亦明曉了白鯉的天命不安,看清了兄弟情深下衷藏的成雙竹馬依舊安撫柔化不了那顆躁動的野心。
可惜往昔自己仍是堅信一身白衣潔淨如雪的太子眼裏溫柔始終因自己的長伴而蕩漾春波,相信身為太子太傅的恩師韓忠節所讚許的柳宏翼,是真心視他為最親近的六弟的。
以及……心上之人。
然而,那一推,卻親手打碎了這一切的美好,幻想將血淋淋的殘酷事實毫不留情地揭示予人,毀滅了一直以來的信仰。
於是,從此他詠歌邀月,揮盡繁華,什麼都不重要了,自認再無癡妄之念。
然而如今,白沙堤上,十裏煙柳月籠沙,竹影小樓酒旗花,曾經已然陌生疏冷的白衣拂落漫天漫地的陽光將他暖暖包圍,在白衣懷裏,那掌心的溫意暖柔一點點帶著溫柔卻霸道的暖意流遍全身,頎長的身軀也因自己的仰首而格外高興,教他心生安定。
晴燦的日光為白衣拂下了一身錦色輝煌,家宴上“長相思”與“長相守”的默契合奏竟能讓自己不為外人道的所有心事隨著曲聲抒情泄傾倒而盡,反而又有什麼看不清了,但也發現,這麼多年,無論是在府裏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還是歸隱時禪房懷抱紫檀繚繞的經文佛珠,他的心裏,從來沒有一刻箱現在這樣舒坦自在過。
甚至發現,還有不少的事物值得他奢望再好好地去看看。
哪怕隻有一眼。
隻因,那白衣如雪耀燦了自己的世界,溫暖了自己冰涼的指尖,教他心生了一絲眷戀。
眼前這如雪的白衣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又是夢魘,還是繁錦棠棣之華?
也僅僅隻是想知道如今生命裏重現的白衣是否是煙花白豔的繁燦錦綺,是否是真正的真龍天子。
分享完彼此的故事,日暈已有西斜之墜感傾勢,柳笙瀾望著色調漸轉而紅如一隻碩大緋色靈鏡落照秦淮的斜陽,烏墨濃重的重瞳裏映著緋色的霞天,那麼深,空寂如蓮,古井無波不見風浪之下卻似有如霧的憂悒。
當年他落水後終於調理好身子已是幾月之後。
望著竹林澗邊即將合了身的萬千蓮華,和綠屏掩翠水麵的大片蓮葉,癡數昔日韶華,散盡茶煙乘秋下。
漸漸夜闌空階之上皎月漫度銀廊,不辨花從哪瓣香,蕭蕭黃葉掩疏窗,軒窗微開的一隙便見傲竹長青,織成一片竹海,晚風婉繞輕拂便颯颯團響。
知他心意的書童流波立時為他研墨。
曆代上至帝皇至尊,下至文人騷客皆喜青竹,隻為其千磨萬擊還堅勁,青玉枝,淡弧葉,風骨嶙峋,枝幹纖細,有節有骨亦有香。
流波不語地研墨畢,看著紫檀朧煙氤氳裏,抬起的一截清瘦秀雅的皓腕認真地於麥光紙上描繪著江南的雨竹,疏疏幾筆,仿佛神來仙擷,或一枝獨秀,或三兩交錯,淡淡高竹掙脫,清寒之入人肌骨,卻傾了這山河。
柳笙瀾微略舉首,自成風韻,俯仰之間便成就一世驚鴻繁華,淡然徑自言語,“這‘堅如玉,紋如犀’的廷墨,真不愧被人讚譽為‘天下第一品’,堅而有光,黝而能潤,舐筆不膠,入紙不暈,墨跡留香,經年不減,如此好墨,卻少有人真正視他為寶,都去爭那虛名浮利,倒是有何好。”
流波心下一驚,可小主子的心思豈是他們這些下人能揣摩妄議的?隻垂了首不作聲,而柳笙瀾卻緩步輕踱繞至桌邊,繼續開口,“幽居深山,綠鬢婆娑,如翩翩君子,埃塵不染,瀟灑挺拔,清麗俊逸,寧折不彎……”頓了頓,又言,“又是那麼自由,那麼恣意。”
流波回過神,畫上的修竹似是生長於深山之中,無拘無束,一節一節自由地向上攀長,難道……
“殿下何若黯自傷神,此生已付,已是定局,可堪待來生。”
“不是山陰客,何人愛此君。不如隱居鍾山?”天水夜雨染成的碧色,透到了極致,反而越讓人如望霧裏鏡花,朦朧看不清。
那一年,他吩咐流波整拾行裝,卷書筆墨一應入囊,流波聽他語氣如常,未作別想,誰知這一路輕車緩裘便直接駛入鍾山蓮峰林花深處,數月不返。
那時的記憶隨著時光或是自己的刻意,統統如這水中倒影,風動即逝,出口的嗓音亦是溫雅平靜,“後來太子諸多糾纏,卻又讓父皇一道聖旨召我回京,讓了九霄環珮予我,同時,出乎他的意料,聖上又禦賜下了一把燒槽琵琶。”
提到那把燒槽琵琶,楊燁清晰地看見柳笙瀾那如神來入詩仙顏上重瞳裏那朵如火中盛開的濃烈繁豔的影子,無意識緊握成拳的手因過度用力而指骨發白,刹那間,又一片霧盡花飛,難解的相思苦。
逃過了天劫,卻逃不了情劫。
心裏再酸再痛,卻再不敢輕易傷了那傾城絕世的天水成碧,隻得極力地克製住內心翻湧的情緒,顧左右而言他,“原來,這便是九霄環珮的故事,和你們的心結。”
到如今,他才明白原來在那朵牡丹之前,柳笙瀾和太子竟然還有這樣一種欲說還休的牽擾,這樣不可與外人道的眾人不解的隱情。
也難怪當時他質問他緣由,他隻是理所應當地答了一句兄長。
“是的,連《霓裳羽衣舞》的曲子殘譜也是他給我的。”柳笙瀾並不否認,遠望鳳凰台下秦淮煙波,想到甄娥皇明霞般的豔容竟微露笑意,“可惜他等不了一些事,沒有耐性,所以其實父皇賞了燒槽琵琶反而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娶得了那舞於絕豔牡丹上的九天金鳳怎麼說都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更何況,逆天悖德的違倫之事若傳揚天下勢會令江南皇室不恥於天下,危於社稷,還是趁早斬斷的好。
慶幸父皇的無意之舉替他作了抉擇。
楊燁見他含笑的重瞳裏是牡丹的豔影,便不去在乎他和柳宏翼曾有怎樣的牽纏來往,心中煩躁於天水碧被牡丹盛世引走的目光,劍眉打結似的擰起來,“柳笙瀾,我不信你會沒聽過關於九霄環珮和紫玉菱花的真寓之意,你為了你的夫人居然還敢向我討。”
“秦淮河邊的時候,我以為你真的是我平生的知己。”朦淺的天水碧微揚了秀眉,一種不動聲色的脅迫。
“你!”說不清的滋味全在琉璃白胸中燒著疼,卻生平第一遭要用忍字訣,“好,我不和你爭論,但是我認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這樣的評價竟令柳笙瀾變得開懷,“多謝美譽。”
楊燁穩住要爆發的衝動,“隨便你怎麼想我,現在你看清楚了我的真麵目了,在我沒後悔前快點離開這裏!”
“你以為叫我走我就會走?”
愁緒萬千無有完了,白衣人不覺眼底一幽鬱懷隱隱漸浮,假作思索地低下頭,掩去眼中隱隱焦躁的關切,再抬起頭時,已是眼露精光一臉肅殺,“別以為我臨時不會改變主意轉為殺你!”
柳笙瀾似是樂意,緩緩展開一個淺笑,“我也希望你會動手,可是,那夜你被追殺卻要我小心,我便知道你隻想保護我。”
“笙瀾……”楊燁對那襲靜雅的天水碧偽裝不了狠絕,隻好溫軟了聲音,全然再無豪爽狂笑該有的恣肆態度,“我不想你涉險。”
落杏雪絮如香,似雲端飄粉雪,以冰清輕輕吻著碧色之人麵,“這是我和太子之間的問題,而你,殺了齊王。”
楊燁承認,“所以那晚我被追殺,因為韓忠節查到了是我所為,認定我對你利。其實你不該管我,太子知道實情更會認為你在和他爭,與他做對。”
柳笙瀾聆見琉璃白的歎息,想看一看他此時的表情,信仰絕對權術和詭法之人不知從何時開始經常歎氣,前所未見,卻被白衣的俠士遮蓋了雙眸。
“重光,別再做夢了,用你的命來賭注定的結局不值。”楊燁怕被他看見臉上的神情,便環抱了清雅的煙雨碧色,“雖然我明白你從一開始便想去證明。”
自遇那清淺朦朧的夜雨染成天水碧,眨眼間,風卷幹草簾,刀光影,揮舞彈指間,心飄搖,朱紅輕飛濺,難入眠,黑夜漫漫無邊。
誰能讓我拋卻一生傾了天下因為其之風情萬種,唯有你啊,柳笙瀾。
高山流水相知,我又怎麼不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