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26章 夢回芳草思依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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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襲柔白霜雪,便不禁輕易聯想到詩經中的那首《淇奧》,隻是未解何故之時,竟察覺那刻天水碧默默飲茶之時分明重瞳裏漾滿笑意。
忽然心裏無比壓抑,似散不出去的毒煙,隻得借由抬首仰麵軟柔腰肢的動作看那靛青的天幕,看那月朗星稀,似乎如此,便能止住瞬間湧上的淚意。
而勝雪的白衣與清雅的天水碧視線交纏時亦露出了美妙的微笑,如一道劃破流雲濃霧淩於滿園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
她不禁又怔了一怔,尋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裏忽然有閃電劃過天際,那樣迅疾的一瞬,明顯照亮了什麼,卻依舊黑茫茫的什麼也看不清。
輕歎,音符流瀉如水。
是誰的撫琴,挑起霧靄幽靜中纏綿悱惻的情思。
又是誰的悠歌,撩開錦繡容顏下積蓄不化的哀傷。
正自怨自艾間,隱約有一聲傳自昭華閣的極淒厲的尖叫刺破寂空。
“啊!”
她猛地一震,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然安靜不過一晌,那崩潰般的尖叫又是一聲,終於按捺不住,放下六弦琴,往昭華閣去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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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台上春風生暖,煙和霧潤,綿綿連片的如雲杏花沐浴在這潤物的柔光下,顯得有種隔離塵世之感。
柳笙瀾閉目安寧了較長的時光,覺得身子暖暖熱熱,似是被火擁著,漾著纏綿的溫柔,半睜開眼,朦朧間入目的,是教煦柔天光修飾得溫良如玉的優美側麵。
白衣身形本就高挑挺拔,又麵冠如玉,顯得雍華而大氣,明明極俊美端正的長相,偏偏眼角微微斜飛,一雙丹鳳眼似有情亦無情,便透出些輕狂瀟灑的意味。
楊燁闔著鳳眼擁著他,自是不知柳笙瀾已睜了眼,冰玉般的麵容,英挺的五官,和之前縱使淡冷靜漠卻依舊帶給人尊貴君王般的居高臨下的霸氣風範完全不同,有股洗盡鉛華的味道,俊雅亦英氣。
緩緩伸出手,想感觸那英挺俊美之人到底有著怎樣他不知卻欽佩的氣魄。
智者燙上一壺小酒,笑著遊溯於鬱鬱青青的岸芷汀蘭邊,賞玩那些秋月與春花,而與此同時,仁者卻在無道天下裏沙場衝鋒,嘔心瀝血,唯惦精忠報國。
當仁者麵對智者的灑脫,未必一點豔羨與傾眷也無,而智者麵對仁者的碧血,未必會沒有一絲向往與敬孚。
那一晚白衣的秦淮夜泊,見到九霄環珮時楊燁縱有一瞬的失態,也還記得侍童流波警惕的眼神,但他冷靜而堅定的目光卻有著懾人的威嚴,又無什麼不詭之行,流波方未去嗬斥。
白衣自是不知道,可當時雖隻是目光淡掃過去的瞬間,碧玉般的人卻已然下了定論------此人定非凡人。
堪堪快要觸及那張俊臉之時,楊燁正好也睜開好看的鳳目,琥珀色的眸子深邃,像是被正午陽光溫暖著的湖水。
碧色的人的一目重瞳裏映出白衣俊挺的男子,如隱藏於冰川下的火山,看似冷酷堅毅的麵孔下有著火山一般的炙熱。
讓人動彈不得的莫名氣息在兩人中間飄散開來,風縈繞在周圍,帶起花枝葉稍浪潮般湧動,沙沙作響。
幽雅清淡的紫檀芳香如初春的陽光,落在耳邊的發際,帶著清新如洪荒明滅裏的唯一甘露的氣息,一雙重瞳映在鳳眸波光裏有了妖嬈般的麗色。
如此的美麗而誘人。
楊燁的鳳目閃爍著遊離的神色,直直地望著他,微笑掛在嘴角似墜未墜,猶如琉球國暮春的櫻花般誘惑著人的每一絲敏感的神經。
天水碧愣住。
感覺手臂上傳來一陣箍緊的壓迫感之時清醒,恰好一朵杏花擋在即將相接的兩片唇瓣間。
白衣怔然,鳳眸中意義複雜的目光忽然就溶化了,像耀眼的冰雪瞬間融於三月暖陽裏,笑容輕暖如一抹和風。
“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楊燁拈下杏花,將它插於柳笙瀾的鬢間。
柳笙瀾抬起清瘦秀美的手腕輕撫了下鬢邊的杏花,淡道:“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何必……總是壓抑自己。”素縞的琉璃白歎息地望進那重瞳,那雙眼若仔細看來,仿佛是一目雙眸,與他額頭相觸,“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方是大幸。”
“塵世難逢開口笑,且插櫻花滿頭歸……”柳笙瀾輕輕誦著這句,茫然悵惘曾在虛空中懸浮的一顆心,慢慢找到了落歇之地。
原來高山流水並非是渺遙難複的傳說,這世上真的有這麼一個人,是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真正理解自己心裏所思所想。
然而,為什麼偏偏是他。
被那身琉璃白漸緩地放開,那人溫熱的指腹卻貼上他的麵,最後留挲在他的眉間,“你一直在此,太子肯定也不會放過你。”
舜目蓋重眸子,重眸,是帝王之相,但於一心隻願出塵絕世的天水碧來言,是災苦。
柳笙瀾呼吸清淺,“他不是早就不打算放過我了麼?”
江南的湖光水色連接了海天一線,千重萬重山倒影映在水裏,一片風光正好。
“你倒還有閑心。”楊燁笑著抱了他一下,負手而立,看杏花滿枝,“你不是相信天理人倫和長幼有序之禮麼?”
“如果他看見你我二人自在於此……”輕搖了頭,覺得不管說什麼都分外不妥,“你既知太子除我之外不會放過你,那你還來此鳳凰台。”
“為了我的胞弟,還有……”頓住,忽略心頭突然升起的那絲苦澀,又道:“我在乎我的三弟就如同你在乎柳宏翼一般,可他又何曾在意過你?”
柳笙瀾抿了柔唇,似是塵封的過往突被打開般帶著陌生而熟悉的懷憾湧上心間,仿佛過了上百年的光陰般,沒再聽過有誰敢念這個名字,卻被這個長於琉球生於北隋的膽大妄為之人直喚了出來。
“宏翼,弘冀……”多年來的風波糾纏,心神疲憊,僅僅是為了一個帝王之位,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驚慟,想抓緊時又說不清楚是什麼,“你和他不一樣,我和你的三弟也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楊燁失態般地一把抓緊他的手腕,“我和他是不一樣,可你和我的三弟在我心中的分量是一樣的!”
柳笙瀾有些許的錯愕,重瞳幽深如潭靜水,暗沉到底,已經恢複了一貫的淡然,“你與他的不同,在於他不會允我或別人直呼其名,不會做些事有時猶豫不決,更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對我……”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話辭,有些為難,“總之,如果我是你的三弟,你還會如此對我嗎?”
楊燁直直地凝望住他的眸,天水碧清靈飄逸傾國傾城的絕代風華真的讓他無比折服,希望他能這麼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卻不能讓他有分毫損傷,隻能再催促他離開。
“我和他不一樣的地方,還在於麵對你遲遲不能下手。”逼得過近的距離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恍若又回到了前幾次這般曖昧的場景。
柳笙瀾心思沉沉,其實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雪白秀雅的腕就這麼由楊燁抓著。
“罷了。”楊燁望著那一雙重瞳,純真明淨到令人心碎,澄澈無邪到令人心痛,他搖著頭鬆開了他,往後退了幾步,側轉過身後鬢邊散亂的長發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你和太子之間……九霄環珮,聽聞,是他當年給你的?”
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江邊二月晴,連綿的杏花如雲霞般散漫成綺羅錦緞,澄淨秦淮靜如長練,雨過新苔無痕,極目水闊山遙。
問話的人沉默了,要答話的人微愣,隨即折扇輕擊鎖骨,似乎在思索什麼,隻是那剪水美眸中一晃一晃的瀲灩泛了絲愁味,笑容也虛幻得如陽光下的薄雪。
“這琴,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楊燁終是忍不住望向他,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見他神色越發有異,心中越想弄清他一切的來龍去脈,“你們有怎樣的心結非要了斷?”
柳笙瀾依然搖頭不願多談。
如果是幸福的結局,那也好,畢竟能得到撫慰。
哪怕,此時已漸漸淡忘最初的心情。
至於眼前那襲白衣,則有時候會那樣別扭卻任意地想,為什麼要讓彼此遇見,為什麼不是其他人,而偏偏出乎意料的又隻有彼此才能感知到彼此的心。
當發現想要抗拒這種細微的變化之時,已是無力挽回,隻能任由這種改變強勢地闖進自己的生命裏為所欲為。
也許,這千古的難以訴說的糾纏從史前便已開始,一句一句,一聲一聲,一絲一絲,一縷一縷,訴說著地老和天荒,訴說著地久和天長。
空氣中飄散著露水打在杏瓣上的芬芳,不遠的秦淮河邊柳絲亦長,草芽泛碧,桃色紅淺,與近處的杏色遙相呼應,青煙淡薄和風暖,更須一壺煮酒青梅琥珀光,熏風滿簾渡玉紫檀香。
清淺的天水碧色於天光水汽的氤氳下,似暈出了朦朧的淡光,如洛水之濱的離合神光,生出了看不見的屏障,模糊了本就極淡的輪廓,阻隔了外人探究的目光,又偏生讓你瞧得清晰。
“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有些遺憾,雖然很想知道這夜雨春花凝結的精碧紫檀精魂之人有是怎樣溫潤風月的故事。
柳笙瀾輕輕笑了,口吻異常平靜,“你想知道九霄環佩的故事還是那個心結?”
“如果,我都想知道呢?”風中夾雜著陽光和花朵混雜的清香,楊燁深呼吸了一口,咫尺間是股帶著幽幽紫檀味道的芬芳。
柳笙瀾從鬢邊取下那朵杏花,細細地摩挲著,“九霄環珮,確實是他讓給我的。”
娓娓的話語平淡無波,塵封的過煙雲煙與楊燁曆經波折輾轉南北的一路坎坷,有著大相徑庭的繽紛瑰麗。
而誰也料不到,楊燁心心念想猜測的溫潤如玉的瑰麗,竟如夢裏煙花一般,在攻下天水碧的城池之時,鐵馬笙歌彼此消磨,會漸漸冷卻成漫天漫地的大雪,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落下來,將金陵城染成純白的一片。
也將他們的世界染成白茫茫的荒蕪。
再看不見笑語嫣然、素手傾國天水碧的絕代風華,以及懷抱裏那幽雅紫檀的濃烈悸顫,不待霜白滿鬢,再回眸時,已然成了百年歌。
到了那個時候,巍巍太清閣裏的狂歌起舞,一人一劍一壺酒,隻差江南三月那一枝桃杏,共他一句長短詞,淺酌低唱。
但若真的能讓那時的楊燁忘卻一切,重新來過,他想他仍然願意,用他餘下日子裏所有的悲歡離合,和碧色之人朝暮相伴,長歌痛飲,看金陵深黛色的夜空,綻放出燦爛若雲霞的霓虹。
命裏注定的邂逅,以及後來,那不堪回首的分離和相逢,就像江湖之遠,汴京城皇宮裏臘月寒冬的斧聲燭影,如同這匆匆流去的一江春水,不可挽回。
隻是此時的他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