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六章 幾曾識幹戈(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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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大街上如千道流霞染醉漫天星鬥,霓影華光搖醒沉醉夜空。
    頭戴綸巾,腳蹬雲靴的翩翩公子們時不時與周邊之人相揖而笑,而紅衫窄裹小纈臂,綠袂帖亂細纏腰的金陵女子們,偶爾在經過的馬車內掀起一角簾子,留下一縷醉人的笑顏。
    金陵幻夜,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片魚龍舞。
    不遠處秦淮河岸眺目可見,粉香吹下,夜寒風細,在那青山之間、雅亭之上,不少文人書生飲酒唱賦,空氣中彌漫著酒和墨的香味,觥籌交錯蓋不住清澈的泉水潺潺,依稀還有歌姬們清脆悅耳的歌聲遠遠地從水麵傳來,煙花浸入鸕鶿港,月上雲收。
    江南,騷人墨客最愛的江南,酒肆林立,商賈往來,亭台樓閣依著歌妓搔首弄姿,瓊樓玉宇由著舞姬楚腰纖細。
    “回到中原,還沒好好地曆覽闊別這許久的風土人情,何況是這江南的燈會?”
    楊燁回首,繽紛霓光在他背後閃耀,映稱著他白皙俊美的臉龐,愈發稱得他玉立風中的頎長身形如瓊華玉樹。
    雖看不透兄長的興致從何而來,但楊炎見兄長難得於百忙憂思之中來了點逸誌閑情,也不免開心,“我們是不該被小小江南周國太子之事左右了心情,出去賞燈也好。”
    江南夜晚的大街上,竟是濃豔與奢華恣意綻放,亂花漸欲迷了人眼。
    過了宣陽門,便是秦淮河。
    繁華的燈火一如既往倒映著水沉煙消,勾畫著奇異的水火相融的和諧。
    楊燁恢複了中原的裝扮,頭戴束發嵌金八寶冠,著一件隱雲紋月華錦褂,腰係五彩絲結如意長絛,下擺分叉處半露鬆花綾褲腿,襯得他更是風流逸趣,飄揚仿若臨風玉樹。
    他一襲飄飄的琉璃白,縱是夜行,亦仍是恍若日神東君臨凡般光耀逼人,豐神玉潤,俊美卓然,一雙琉璃般深邃清朗的琥珀色瞳眸,於斕燈霓彩的繽紛流麗映稱下,折射著世界上最炯灼的光。
    箜篌與絲竹的柔靡之音,混雜了馥鬱的紫檀香氣,幽幽地氤氳著,一如天際雲遮霧掩朦朧煙月,一如庭前旋開旋落漫舞緋櫻。
    香芬清奇的紫檀。
    心下又是劃過一絲痛楚,顱頂明空冰輪清幽皎潔,仍舊是夜裏夢中難忘煙花江南的樓上月下,滿水飛花裏碧衣男子撫琴而坐,容色之秀逸遠勝月華之美。
    天水碧色的眉目精致尚屬其次,隻是那通身氣韻,骨秀神清,抬眼一笑連春光都要失色……清雅翩遷,人間驚鴻,卻是江南富貴水鄉方能孕育出的風姿。
    當初狂奔天涯,亦曾夜闌人靜時歎英雄歲月多寂寞,然千裏斷腸關山古道之中卻是滾滾煙塵情飄渺。
    隻不過,心中一直認為亂世男兒自當引歌長嘯浮雲劍試天下,而不是想著茱薏花囊存幽香,因此,他從來都是望烽煙,鑄長劍,九歌一曲祭軒轅。
    懵懂不知摘星事,直到流螢舞成眠。
    乍然相逢那一身清透的天水碧色,恍惚中,時光停滯,歲月靜好,便從此魂牽夢縈不知幾時能消,才發現自己策馬紅塵竟是虛度了無數昨天的昨天。
    眼裏有千千萬萬個夜雨染成天水碧,每個都是溫柔,魂兮夢兮不曾相忘,天上人間無限思量。
    自己曾對那碧色說過,有緣自會相見,可現今怎麼連自信也節節敗退了?
    秦淮暮夜華燈綴,流蘇墜,金蜍焚香繞翡翠,夢亦催,月落煙濃琉璃杯,今朝花燈會,秦淮畫舫上依羨黛香聞君笛聲蕩,花樓雨榭參差動笙簧,起舞翩躚輕弄霓裳,一曲梨花落君旁。
    而也隻有在燈會時,年輕姑娘們才會紛紛臨窗梳妝,精貼花黃,手執一枝繁盛桃花亦或是戴了麵具,期待有緣人攬了桃花或揭了麵具感悟隱藏其後明媚的詩篇。
    楊燁徜徉在花燈織成的海洋裏流連,亦不乏看見有富家或官家子弟衣染天水碧色以此自矜身份,然從無一人能將那樣清雅通透的顏色穿得如柳笙瀾般空靈。
    為什麼又想起了他。
    有些懷疑,自己的這顆心被下了蠱。
    無奈歎了口氣,忽略再次襲來尤甚霜雪的寂寞之寒,任這燈火闌珊將自己湮沒。
    無時無刻不牢記自己的身份以及柳笙瀾的身份,他們雙方都有各自的立場,因為牢記,所以他也時刻提醒自己對方還是有家室的,更是明白他所難以期望的某種情意是柳笙瀾可以輕易付與內人的,因此他在感慨自己的同時強迫自己果決地與他隔閡。
    可高山流水的典故卻固執地腦海裏翻湧不竭。
    微微閉上雙目,柳笙瀾,你肯定有下蠱的本領。
    秦淮河畔高低錯落圍著錦繡帷幕,隨風輕舞,成百上千的花燈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周圍驚叫聲、讚歎聲、歡呼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思忖一會兒,還是繼續前行。
    同代天下十國中,這個南周不過三千裏疆域,縱然曾經擁據江北數州,可是柴世宗顯德六年的時候便將江北諸郡盡獻了,後來又無奈再割讓淮南十四州並納貢稱臣,如今在自己手裏再吃敗仗,這樣一個風中南國岌岌可危,憑何讓自己心悅誠服以身相拚?
    虧柳宏翼好意思開口。
    街上華燈一片,吊燈,座燈,壁燈,提燈等,霓虹倒影,流光四溢,這些花燈鹹以竹木、綾絹、明球、玉佩、絲穗、羽毛、貝殼等材質,經彩紮、裱糊、編結、刺繡、雕刻,再配以剪紙、書畫、詩詞等裝飾製作而成,熒輝渡影,繽紛千裏夢遙。
    西子再美,也不及江南的千嬌百媚,貴妃絕色,亦不若江南的冶豔柔嬈。
    楊燁順手提起一盞牡丹燈籠,正欲細細端詳品玩,賣家便滿臉堆笑地熱情湊上來介紹,“客倌真是好眼力,這可是今年新的花燈品種,您瞧瞧這色澤、這構造,您買了它,絕對物有所值!”
    “哦?”經商家這麼一誇,他倒是認真觀察了起來。
    牡丹花燈不管是成色還是造型都模仿真正的牡丹,花瓣重重疊疊若輕綃軟盈,花盤整朵雍容華雅,豔而不俗,柔而不媚,恰得牡丹精髓神韻,國色天香。
    花燈下與燈底座下垂的流蘇之間還鑲嵌著一方花簽,上麵的字筆法灑脫,蒼勁細瘦,筆觸騰蛇奔繞,極有功力。
    從那柔中帶剛的龍蛇飛舞中,楊燁似乎看見那一襲天水碧影一雙清美的纖纖素手執筆,沾墨,然後直書而下的瀟灑恣意。
    怎麼天地萬物皆是他的笑容他的呼吸,連萬裏江山也都不如他的笑渦?
    有時真恨自己不夠瀟灑,偏要一步一回頭,可就是自從遇到那抹天水碧,自己便開始癡癡狂狂為他著魔。
    但這簽上的字誰能保證就是柳笙瀾的墨寶?
    罷了,且不去管那麼多,先看看寫的是什麼詩。
    詩曰: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邑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宛。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是柳笙瀾的《一槲珠》。
    賣家見楊燁似乎頗有興致,沒有注意到他已然有些變色的俊容,隻是自顧自笑得合不攏嘴,未待楊燁問話便自己絮叨起來,“那當然,若是客倌您提了它送給中意的姑娘,準能立馬獲得芳心!這可是咱們大名鼎鼎的六皇子曾親自設計贈與嬌妻的禮物,所以民間就爭相模仿起來。”接著他咽了口唾沫,神秘兮兮地湊近楊燁得意地低語,“可是真正的正品隻因我有門路所以在這兒呢……哎,客倌,我還沒說完呢,您怎麼就走了,真怪……”
    身後的賣家仍然在口沫橫飛地喋喋不休說著什麼,楊燁已是聽不進去,也聽不清了,更沒看見不遠處高橋之上八人共抬的鸞轎裏,那端秀雅致的天水成碧如被眾星拱月,緩緩為自己放下簾幕,一闔一閉逗弄著手中玉扇,不知想到什麼,竟對著那抹翠紫扇墜嫣然一笑,傾盡江南秦淮三月煙雨飛花。
    努力地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賣家的話仍如穿腦魔音般吵得他難受,本已下定決心,可是心底的絕涼將自己的刻意擊個粉碎。
    那種涼,如根植在老梅虯枝上的厚青苔,絲絲縷縷漫著風霜陰影,拔除難去。就連自家兄弟詫異地在後頭追著喊道“二哥!二哥!”也難讓他停下快疾的步伐。
    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從未有過的感受,怦怦直擊心髒,胸口像是有什麼即將迸發開來。
    可越往前,心裏也湧起越發濃烈的不安,似是忘卻了一件重要的事,那不安的感覺一絲又一絲地滲出,似有形質般縛住了他的腳步。
    終於站定,他想剛才太執著於自己的感受而忘了身後的三弟!
    但回頭四顧,唯見人山人海、燈虹閃耀,卻絲毫見不得弟弟的點滴行蹤,不由得再次往熙熙攘攘人群密集處回走,不斷地喊道:“三弟!三弟!”
    突然,他好像看見一抹飄逸清靈的絕雅的碧色,仿佛千百有著清冽冰靈之氣的各種仙界花朵凝集的靈逸絕塵,不似凡間所有。
    淡淡的紫檀幽雅清淨。
    這樣的清芬,這樣淺淡清雅恍若天人的絕世碧影,這飄逸出塵的靈秀之華除了那襲夜雨染就的天水成碧,再無第二個。
    就連那銀質麵具也掩不住那一脈青魂的絕美風華。
    煙雨般朦朧,月光般清澈,蓮花般優雅,紫檀般寧遠,美玉般溫潤……憑是風卷驚濤,默然一襲天水碧也自是閑沾疏雨。
    楊燁瞬間感覺心髒猛然停跳,呼吸凝窒,仿佛周圍的喧囂都存於另一個世界,入不得耳畔,滿心滿目都是那一身夜雨染就的天水碧色,誘惑著他穿越如潮的人流,尋覓那一方靜謐。
    柳笙瀾見到迎麵走來的如瓊華玉樹水月觀音的俊逸身影,竟錯愕呆愣,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恍惚是漏了一拍,“你……”
    說不清內心的真正感受,隻覺得耳中轟鳴一向,直如打了個響雷一般,無數細小的蟲子嗡嗡在耳邊鳴叫著撲扇著翅膀。
    不知是否是方才的一個起心動念成了真實,還是自己的幻夢,直到腕間覆上了對方的溫度,才突然反應過來欲要掙脫,可對方卻死死地握住不放,霸道得使他脫身不得。
    高天轟轟炸響的煙花聲裏,一片夜空已被繁華的銀光襯得如夢似幻。
    二人脈脈相望,渾然未覺雙雙已是滿眼相思,全然忘了在場所有的人。
    像受到了蠱惑般,又似是某種要得到宣泄的執念,楊燁邪肆一笑,抬手伸去揭下他的麵具,然後不管不顧地拉著他往人群之外跑去。
    “你幹什麼啊,這麼多的人,你……”一身夜雨滿傍之人柔飄麗發鬖鬖然,臉際輕紅,似新浴,似薄醉。
    白衣男子瞬間呼吸停滯,但很快不由分說地拉了天水碧過去
    被帶動著穿過喧鬧如織的人海,柳笙瀾的世界不再波瀾不驚,奈何自己的腕子被他緊緊地攥著,隻能任著他帶領他跑向未知的方向。
    “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楊燁豎起一根指頭立於柳笙瀾的秀粉唇前,笑得邪惡張狂而神秘莫測,靠近了那清秀容顏聞得清芳幽幽拂麵,很是雅致,令他回味不已,“再亂動的話就隻能抱你走了。”
    柳笙瀾麵色一白,卻安靜下來任他拖著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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