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五章 世上如儂有幾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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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路漫漫,思歸情依依,卻暫時難成,他又怎會不悵,不悲?
往日憂思,最是傷人。
可他此時沒有想到多年以後,他親攜五十萬大軍以氣吞山河之勢南下渡江攻周,金陵城破,錚錚鐵騎踏碎了那一場盛世煙花,親手毀了昔年那一身薄涼煙雨的迷夢浮華,秦淮河上倒映的寂靜月色,是如何轉瞬碎曳成千波萬影。
自此,一江春水痛斷愁腸卻是鴻溝天塹之隔。
誰教他與那清淺朦朧的煙雨碧色,一個是號令天下一統江山的霸主,一個是偏安一隅有心無力的國君?
誰教處於兩個極端之人,卻又偏偏用自己的生命上演了一幕幕感天動地卻泣血無奈的絕代傳奇,展開了這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千古情緣悲戀呢?
誰又知曉劍戟聲共絲竹沙啞,兵臨城下,六軍不發,再見時已是生死無話,待一切榮華謝後不過是一場山河永寂呢?
世間多少故事皆有傳奇的開篇,卻未必有傳奇的結局。
他傾其一生,並願用天下來換取與天水碧色永遠的長相思長相守,卻終究還是等不到那天,守不了今生。
一夢浮生,且歎年華,縱然情深,奈何緣淺。
楊燁狹長好看的丹鳳眼中,清冽琥珀色的眸光如濃霧般反常地無法捉摸地飄起,有什麼心思顯然不願多加談及,翩然的身姿漠立廊沿,一語不發。
他青絲飄飄,衣袂獵獵風中翻飛,冰冷寒漠的姿態森冷銳利,完全展現了極少示人的宛若天生的狂傲霸氣,渾身上下儒雅文彬的尊貴高華中,也隱泄一股蘊藏著的渾然天成的唯吾獨尊的囂揚氣焰。
寂靜在逼仄的空間裏回蕩著。
橫亙中天的銀河淡淡,萬裏明空月圓若盤,瑩亮的月華如籠紗銀水般,將遙目可望的秦淮水麵染成了銀霜柔白之色,河水拍岸的聲響時遠時近,珠花濺玉般清脆,更顯得波麵空悠深遠。
院裏的幾株櫻花搖曳於如攏不住的水銀般朦朧月華中,光暈淡淡,柔婉異常,身側熏爐中沉澱的淡淡紫檀香似有若無地縈繞蕩漾於秀挺的鼻尖,心裏突然脹起難以形容的酸澀,一陣緊似一陣,將他的心絞得抽痛。
簾外嬋娟如斯之好,但怎樣的月華能及得上淺草青蔥間那清淡玉立於江南煙花三月裏的碧影風華萬千之一?
世上如儂有幾人?
柳笙瀾,本來我不曾在意,如今卻根深蒂固,七夕,乃普天乞巧、仙女弄水之日,亦為文曲降生之時,但,你可知,自竹疏月淡之下見你一雙清雅的白玉蓮花輕輕滑過絲絲琴弦,撥動吟唱那一曲暗香浮動,我便不管睜眼閉眼,腦海浮現的,都是你隨步輕移,天水碧色繁紗袍裾如漫水長波流曳。
然,那天大街上救下你之時,我也相當清楚地看見你那一目重瞳裏,刻意深隱匿藏的究竟是怎樣的悲傷。
那一刻,我的心,竟然那樣的疼,卻說不出到底是為了什麼。
庭院外晚涼天淨月華開,如水如銀,隔著淡煙流水般飄拂的輕羅繡幃,空氣中沉鬱的紫檀香氣若即若離。
又憶及那江南的風骨,夜雨染成的天水碧,那是底色中的清疏淡雅,秀逸絕塵。
誰是誰的劫數,而誰,又是誰的救贖?
不自覺摩挲上腰間紫玉菱花簫的溫潤安詳,卻漸漸用勁,指節泛白,努力克製著自己的心緒,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
一步步處理好一切事務,才是當要之急。
楊燁沉沉歎息,“三弟,似柳宏翼那般的脾性,就算我們當真替他賣命而去滅口,我們便能如願以償地順利借到兵嗎?信他還不如去信安定公更為實在。”
“不可否認安定公絕不似柳宏翼那般難以對付,可柳宏翼是南周的太子,也是這偌大中原為數甚少的難得實力不容小覷的權貴之一,就算他為人再怎麼如外所傳那樣猜忌嚴刻乖張暴虐,也不會連利弊權衡的道理都不懂。”楊炎一雙同樣是冰琥珀般的瞳色,泛動著琉璃一樣變幻的霞光,清冷,幽魅,於清澈裏透著堅定,甚至還掠過一抹狠絕,“如果他言而無信,天下群雄若知,不僅他太子之位難保,咱們投靠的北韓也必第一個絕不輕饒他,讓整個江南為他殉葬,南周就更別想基業能萬載千秋了,畢竟……”腳步輕踏,鳳目眯起,一絲玩味的笑光夾譏帶諷,浮動在他完美的薄唇邊,“聽說南周的六皇子安定公柳笙瀾工詩詞、善繪畫,可謂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又和南周前宰相甄宗之大女兒伉儷情深,夫妻二人感情甚篤,真如他所言‘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啊,還‘晚妝初了明肌雪’甚至‘當年拚卻醉顏紅’呢,嘖嘖嘖,除了風花雪月,就是美女嬌情,灑脫脫一個紈絝子弟,風流才子的語氣啊!連小弟聽了他的詞都豔羨那樣綺麗柔靡情意綿綿呢!花間豔詞表現那麼多的歌舞升平左擁又抱,真難想像萬一是他登基了,如他一般如此滿腹綿繡詞句的帝王詩人,他所治理的國家想必每天都是‘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吧?!”
“夠了!”未待他滔滔不絕地說完,一聲冷厲嗬斥截斷了他的自鳴得意,然那聲音卻低沉得廟裏的鍾磬聲,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悶。
“二哥?”不明所以的驚詫,唯感仿佛無數雷聲從天際滾滾而落,自小到大何曾受過兄長這樣的疾言厲色?
朦燈朱晃,素魄紗窗,廊下幔垂風動,影綽了那輪明月,飛彩凝輝,滿滿的月光如灑了一條巨幅白練,直入水心,映得滿池裝飾蓮花妖妖娉婷,鮮嫩沾著一絲夜露水華,碧圓的葉麵幽幽地泛著閃亮華澤,嬈裏含愁,愁中帶憂。
幾株櫻間,又新載了一棵新發抽拔碧翠嫩葉無數的梧桐,以及幾樹桃花和杏花,水紗般的月華下,如籠於四月的煙雨裏,洇出一層水潤潤的紅霧。
楊燁望著這朦朦的綠意,和團團的紅霧慢慢暈滲湮漫,心裏如堵了重團棉絮般抑悶難以透過氣。
還有一股從心底彌漫開的切膚銳痛,一波又一波地狂襲而來,緊緊將他纏繞。
自見過那清朦淡雅的煙雨之色以後,尤其每每想到抑或是聽到柳笙瀾和甄娥皇的種種,他的心就一次比一次更痛,盡管他知道他們是眾人眼裏心中的天作佳合,理應為天水碧擁此良緣而欣悅祝福才是,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除了晝長無侶自對黃鸝語之外,便是盡日佇立無言,贏得淒涼懷抱,時不時地,嫉恨如毒蛇信舌直卷入心窩最深處,苦澀汁液伴隨尖利蛇齒刺入也隨之洶湧地注入,刹那間浸透血液隨著全身血行迅速遍及四肢百骸。
琥珀琉璃般的冰魅眼瞳,似燃著熊熊烈焰,如潑天般的赤練,燒灼得明徹了空宇。
“你別忘了,柳宏翼雖為人尖刻狠辣又沉厚寡言,但是咱們尚在琉球時就聽到當年大哥的軍隊攻占廣陵、吳越也入侵常州之時柳宏翼在駐守潤州,隻因那時南周局勢危急,柳宏翼慨然決定與諸將同守潤州,拚死一戰,絕不獨生,結果一時之間全軍上下士氣大振,又了解到都虞侯柴克英勇善戰,就以自己生命擔保破格提拔柴克為前敵主將。眾人皆以為臨敵換將,實為不祥,一旦戰敗,罔顧王命,後果不堪設想。但柳宏翼不為所動,而柴克也心念恩情,越戰越勇,在穩固潤州之後,又率兵解救了常州之圍,大破吳越軍,斬首萬級,俘虜了十多位將領……”一雙丹鳳眼冷沉了下來,眼底晃動著精銳的光芒,極其理智而冷靜地分析著,“臨敵不逃,可見其有膽略;戰局混亂,擇良將於瞬息,可見其有眼光;以性命擔保,與將士同生共死,可見其有決斷,精通帶兵之道;斬俘虜於軍前,大壯南唐軍威,吳越為之膽寒,可見其勇毅。”
不待楊炎答話,繼續道:“雖然後來北隋亡後我投仕北韓並臨陣封將,與李穀、李重進等戰將一道領兵出征,大敗周軍,取得滁、揚、秦、光、舒、蘄六周,五月班師回京,終於十月晉升匡國軍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躋身北隋大將行列,次年跟隨親征的韓柴帝再次攻破南周援軍紫金山寨,克壽州,十一月皇兄第三次禦駕親征南周時,攻濠州並敗周軍於渦,十二月泗州守將以城降,皇兄又再克漣水與亳州,後一年南周皇帝柳憬奉表陳情並獻貢品,又被迫遣人複獻江北四州,去帝稱號,自喚國主,並劃江為界,貢物十萬予我皇兄,以求息兵,至此,悉平江北,得州十四,縣六十。然亦再難進前一步,是為何故?那偏安一隅的江南從那時至今日完好無缺,他這個太子,功不可沒,你以為像他那樣不招待見的性子憑什麼穩坐東宮之位?否則南周早已是北國囊中之物了。他,可不是盞省油的燈,所以……”冰薄的唇瓣扯了扯,流瀉一摸冷冷的勾痕,“就算他過河拆橋又如何?為兄如今在北韓雖威名震懾四方,如雷貫耳,可如今與你身隱南周,深匿行蹤,多眾不知,咱們在此之命於柳宏翼不過如萬千螻蟻草芥,他除去咱們自是易如反掌,還神不知鬼不覺,若是驚動南周朝堂內外,他更可以名正言順以敵國細作之罪名將你我斬殺於光天化日之下,還增升了他的名望,咱們得不償失,也……不值。”
“可是二哥,您可是親自向柴帝討了皇命潛伏南周的呀!”楊炎冰藍色的瞳仁中,一股激烈的暗潮不斷地湧動翻起,卷起浪花千層,“我想,我們不如現在就飛鴿傳書給陛下,就不信陛下會如此地不顧念您煊赫軍功而將我們的生死看作無足重輕!”
清冷的月光落了滿地,泛著水一樣濕潤的清幽華澤,似那夜星之淚,灑向無際地涯。
“是麼?”楊燁輕輕一哂,“我們與柴帝陛下什麼關係,皇家兄弟尚不念手足何況非親非故的我們?”
這浮華亂世,人不如一介微末犬卒,保命尚不易,況多年刀尖舔血如屢薄冰的亡命天涯,見過了太多的笑裏藏刀、麵是背非,何況是自古最無情也最冷漠殘酷的帝王家?
再又逢此戰亂硝煙人心不古的時局,教他如何敢去奢望尤其是身居九天重鑾金寶之位、手握乾坤輪轉的帝王有人心真情?
最是無情帝王家。
身為儲君卻依然機關算盡的柳宏翼也還不是不肯放過那……心底那縷通透朦朧的清淺碧色浮沉,仿佛漫天的煙雨風絮,滿山的遠黛近翠,終城的江南春色,皆纏繞在那淺淡清雅得似能如煙化夢般隱去之人的身畔,言難盡,道未明,書不全。
風華是一指流砂,輾轉是一段年華,誰在歲月裏長長歎息?
“二哥,我知道是我想天真了,可是……”望著兄長平靜而幽深的看不出任何情緒的鳳眼,略微感到絲毫不安和惶惑。
“好了,我自有籌策略不用你操心,再說陛下每天日理萬機卻還要分心與這幫勢力較量周旋著實辛苦,若我們輕易暴露身份,隻怕因聖上鞭長莫及而不僅導致進退兩難,我們也很難再從金陵順利地全身而退了,因此目前不是最佳良機。”
“二哥所言甚是,小弟慚愧,一切皆聽由二哥謀計便是。”楊炎眼中隱隱閃現訕訕,但在略作拱手之後卻又不見了。
那一刹那楊燁再次莫名微覺殊異起來,但也還是僅那麼一瞬,眉頭便又漸漸舒緩開來,淺笑著眼底溫柔的水光湧動而起,“人人皆非聖賢,不過三弟還是長大了不少,為兄甚感欣慰。”
然而,方才內心深處陡然而起莫名的不祥驚念預感,卻令他再難假裝不知或刻意忽略。
但願人生天地間,我們兄弟的棠棣之義永遠不會忽如遠行客,三弟,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