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考量別的大人物一樣，從聽來的事跡裏揣摩推斷唄，我可沒說我說的一定對。”蘇毗無所謂地答，“隻不過去了趟底比斯，聽了太多有關小法老的故事與傳言，自然而然就有個似是而非的印象落下了。”
    “是對是錯，得看你是從誰那裏聽來的故事與傳言。”
    “可多了，”少年滿不在乎道，“各種各樣的人，說著一樣讚歎的話，聽多了真夠膩味。也就那位失了勢的森穆特大人有點意思，說的話不多，句句勾人。”
    七聞言怔了一怔，霎時恍然：難怪她聽這少年一口一個祭司音蹦出的“小法老”就覺得異樣耳熟，原來這是從大祭司那裏領來的見麵禮。
    “哦，你在底比斯還見著了森穆特大人。那可不簡單，這位大人離開朝堂很久了，據說尋常交情的貴人求見都不得見的。”
    “其實我能見到他也是個意外，原本那天是跟著米坦尼人一起去拜見另一位陛下，結果隻收受了一堆贈禮卻沒眼福見到女法老。離開時候恰好遇上王後帶著嗣子過來探望，這位森穆特大人當時正陪伴在王後身側。王後一聽說是米坦尼來的使者，馬上就吩咐設宴款待，她這麼殷勤自然是在向那米坦尼來的側妃示好了，真是位可親可敬的神妻啊——”
    “她——王後長得什麼模樣？”
    “沒看清楚，”少年居然這麼回答，“光是她戴的赤金頭飾差不多就遮掉了她半張臉，剩下的那點還都掩在油彩下邊，一眼根本沒法看清，眼花繚亂的，又不能盯著細細打量。如今回頭再想，就跟到神廟裏拜了回神似的，那供在神台上的明明是個漆金木胎的雕像，你卻能視它作神明，王後明明是個女人，而且該是個很美的女人，可怪的是我瞧見她時完全隻當她是裹在赤金油彩裏的一尊神像，提不起多看幾眼的興致。傳說小法老待她很好，但是看她在禦座上病懨懨的姿態，說話有氣沒力，連笑聲都聽不見，那可不是受到丈夫善待的模樣。乳母把嗣子領到她跟前，她也沒有什麼表示，她難道不是嗣子的親生母親嗎？”
    “她是貴人家出身的小姐，”七輕聲說，“非常年輕——也許是太年輕了，以至於她自己都還未長成就先做了母親，還不曾積攢起足夠的力量就被戴上了後冠。穆特女神的雙羽太過沉重，不單將身不由己的王後逼成一尊神像，最終更將她徹底壓垮……”
    “那小法老下次真得挑個村姑做王後了，”蘇毗哈哈笑道，“強悍，健壯，好生養，扛得起赤金後冠的分量，沒準這才是小法老挑揀女人的眼光，他又不是沒看中過下等女人。”
    下等女人？！
    一股羞惱湧上麵頰，她在黑暗裏氣紅了臉，怕一開口會說出太過尖刻刺耳的反駁，被少年聽出隱情，隻得拚命忍著不作理會。
    蘇毗聽她沒吭聲，以為她是不信。
    “七，你可別當我是在胡謅，”他用力說，“你成天呆在北地陪著你家少將軍快活，當然不會知道荷露斯後宮裏的事了。這種軼事我本來也沒興趣拿出來津津樂道，我單是想讓你曉得，我可不是無緣無故說小法老審慎克製步步為營的。”
    “我都不知道的奇聞異事，你這樣遠道而來的貴客怎會清楚？莫不是那位森穆特大人一字一句傳給你聽的？”
    “是啊，”少年並沒聽出她的不快，“我奇怪小法老為什麼直到這個年紀才剛剛娶妻生子，那位大人倒是很爽快，馬上就給了我回答。據他的說法，表麵上看那是各方力量相較之下造成的結果，之中更牽涉到另一位陛下，牽涉到那位說不得的王妹，以及早逝了的長公主。但其實真正的原因則是小法老瞧上了一個田莊裏養大的姑娘，非要娶她，不但要娶她，還非要把她捧作王後，不但要把她捧作王後，還一定要將她供上神壇，反過來證明他自己的神係出身——畢竟眾所周知，他的血不純。真貪心啊！也夠膽敢想！要沒有另一位陛下鎮著，沒準他真就幹成了。森穆特大人說小法老真就為達成這等狂妄念想等了好些年，處心積慮一步一步為那姑娘籌措謀劃，攢積力量。隻可惜審慎克製過了頭那就是猶疑畏怯無膽識，喜歡人家姑娘就抱來娶了她唄，非要人家陪著他等，想要供個活的守護神那就送到神廟裏去唄，那才是神女該呆的地方嘛，偏又舍不得，非要寸步不離留她伴在身邊，我要是那村姑我也得瘋。一個女人哪扛得住兩地之君那麼重的寄托？哪裏真給的了他索要的那麼多？”
    “那——”她抿抿唇，隻覺喉嚨幹澀，語聲嘶啞，“後來她發瘋了麼？”
    “應該是吧，”少年揣測，“森穆特大人也沒說得很明白，隻告訴我當小法老終於能得償所願的時候，那姑娘卻不願再陪著他玩了，選在能當王後又能做神女總算苦盡甘來的時候，她突然就甩手不幹了，扔掉了後冠，背棄了小法老，那可不就是徹底崩潰瘋掉了嗎？我猜她大概跟那見不得人的王妹一樣，也給請到神廟裏虛度餘生去了，反正我是沒可能瞧見她了。”
    她不語，沉沉舒出口氣，像聽完故事的路人一樣，雖是事不關己，莫名心有戚戚，百感交集的歎息，淡淡一聲裏真假難分，誰聽得出是入戲太深還是親身經曆？
    隻是山路逼仄，歎息掠過山壁，蕩起的回音裏仍能聽見，心上鼓蕩呼嘯的烈風，跟著在歎：
    “阿洛……”
    ……
    圖特摩斯，
    圖特摩斯，
    圖特摩斯，
    躲在漆黑一片裏默默應他，似如身在另一個人間追念，這世上隻有她明了他的處心積慮並非出自貪心，十歲當時的他是真的相信；凝滯的時流某處，他仍還立在枝葉青青的檉柳樹下，對她笑。
    但這是被禁止的追念，神明不許，她不許，所以一轉眼便回過神，覺察到了身後映來的光。
    緊追著光而來的，是一頓狂亂腳步聲。
    噠噠，噠噠，噠噠。
    連聲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