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十七章 北行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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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時候他神采飛揚的臉,眉眼間的意氣風發,而今依舊曆曆在目,那時她多想勸他放棄,她已受夠了分離守候的苦楚,如在風浪裏漂泊流離的小舟,隻想快些棲入港灣,他卻是正要揚帆起航乘風破浪的海船,怎可能遂她心意靜靜困守在港灣?那是她十五歲的天真愛戀永不能給予他的滿足,且終於變成了他的負擔。
一個人的愛戀若變成另一個人的負擔,不如一刀剪斷,從此與不可磨滅的年少一同藏在記憶。雖是背棄,分別時候卻是兩個人一起鬆手,斷得溫情脈脈——也許是太過溫情脈脈,才致藕斷絲連,如蜂蜜滴落不盡時掛起的金絲勒過心間,溶化在窒息裏的甜。
在狹長的沿海平原急行五天之後,他們總算在海港城鎮嘉尼亞追上了荷露斯的大軍,其時法老正滯留城中。出於心懷各異的謹慎,他們沒有入城,而選在西南近海一帶宿營觀望。蘇毗和七都很清楚,南北兩地出來的人很少有誰願意靠近大綠海。法老的士兵們都土生土長在尼羅河畔,所認知的一切都在瑪阿特秩序下平衡輪轉,對他們而言,東西沙漠是荒蕪危險的禁地,南麵有重重瀑布阻隔外敵,北邊的大綠海則是另一個混沌未知的世界,眾神守護著的兩地僅限於尼羅河兩岸。而今身處這故土神明無力庇蔭的此地,雖在休整待命中,他們也不會成群結隊出城到海邊遊玩。這自然給了旁人可趁之機,從近窺探法老軍隊的動向,卻不必顧慮會惹禍上身。
他們很容易就在城外海灘外圍的小樹林裏找到隱蔽處落腳,三人輪流值夜。隔日午後,七在海灘邊又望見那飾作紙莎草束首尾的船隊滑過海平線,慢慢泊入她視線之外的海港;細碎海浪正柔柔吻過她起泡的雙腳,好像誰家姑娘衣角翻卷摺疊的裙邊,旋即退走,複又回湧,看得久了會生出錯覺,以為不慎踏入一截重複著起落徘徊的光陰;她耳邊回漾起好些年前少爺曾對她說過:“……陛下命令所有的人都必須對迦南以西的海路了如指掌……”
想來法老的船隊是依照預定的計劃在嘉尼亞與主力軍團會合,此後就將真正擔起對陸上部隊的護防補給之責。
這一步棋早在許多年以前他就已經想好了,那時她心裏想的又是什麼?
不堪回想。
所思所想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即使又牽手同行,也總有天要各歸各路,分道揚鑣。
若能如潮落般逆轉時光,真想跑去勸當時的自己放棄,初遇是意外得來的神寵,她的存在對他已是慰藉,結尾處至少能留住一段純真依戀;重逢卻是毫無必要的累贅續篇,她的存在反而堵死了棋局。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終於明白為什麼她陛下那時會深居北宮,直當她不在這人間。結局是如此一目了然,幾乎沒有變數,聰慧如她陛下,隻需靜觀其變就能坐享其成,又何必為她這村姑多費心神?
她陛下即已洞悉,圖特摩斯又怎會看不清?不同的是他仍心存僥幸,仍然信念堅定,相信縱使有如雲泥之隔也並非無路可行。因為兩人之間總得有一人讓步,他不能放棄南北兩地隨她而行,所以耐心地哄勸著,隱晦地管教著,試圖將她心底裏早已長成放野了的自我一步步連根拔除,希望她能徹底寄生於他,他的喜好既是她行為的準則,他的心意既是她思想的坐標,他為她設定的明天才是她理應期望的明天。
隻是獨自在北地活過的七年令她再也做不了他亦步亦趨的恩典,不甘淪為附庸的自我開始抗拒,這抗拒又被彼此真切的愛戀混淆,外化為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有時是隱含銳刺的輕嘲,有時是隻能暗自神傷的失望,有時是移情別戀的任性。
最後離開他,是因為被那困在神殿與後宮之間的明天嚇到,是因為祭司哥哥的前車之鑒,更是因為他漠視了她的心意,違拗了她的期望,所以決絕地將他背棄。
“不知所謂的任性。”
少爺這樣說她,又深深吻她,無可奈何的責備倒更像是他了然於心的讚賞。
此刻她的寵兒就在嘉尼亞城裏,偶爾她也想背著蘇毗悄悄溜進城裏遠遠看一眼他,她也知道,隻消騎著“麥芒”跨入城門,他立刻就會出現在她麵前,肯定是會有驚喜,不過他轉眼就會翻臉罵她胡鬧,然後不由分說扭住她手,派人將她押走。
她提醒自己,她一路跑來可不是為了給他驚喜,更不想灰溜溜地半途而廢回去後還得被冠以胡鬧之名,所以不管多麼想念他她都不能輕率行事,以免前功盡棄。
稍作休整之後,法老率領他的軍團重又上路,尾隨在後的三人刻意延遲小半天後方才動身,目光盡處望得見軍團尾翼即可,在這一點上蘇毗和七倒頗為相像,都是怎樣小心都不嫌過分的人。跟隨法老沿著大綠海岸繼續向北行進,濱海平原愈見收窄,東麵高聳的群山已近在身側,四天後他們抵達了海邊小城葉海姆。
是夜,半睡半醒間她被蘇毗叫起,“快看城門那裏。”他急道。
城門開啟一線,映出的火光在墨一樣黑的夜幕上斜劃一抹昏黃,依稀可見有人正快步走入。
膽敢在夜半驚擾軍團,又能唬得他們連夜開城,而此人卻並未禦馬駕車,走動間身影矯健輕捷,望之不似傳令兵,也不像是尋常步兵。
“斥候趕回來了,”這時蘇毗在她耳邊輕聲說,“荷露斯就快要知道那些棄城而逃的懦夫們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