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蘇毗仆從安排好的屋子裏歇了半天，沐浴進食，整備行裝，期間蘇毗不斷將仆從四處探聽得來的訊息說給她聽：南北兩地的軍隊在加紮城並未多加耽擱，稍作停留便即起行，大軍此時正沿著大綠海東岸北上，數日內還看不見轉向，無人猜得到法老將在沿岸哪座城鎮暫歇，更無人敢斷言荷露斯神劍尖所指的究竟是哪座城邦。有人說是奧倫特河畔的卡迭什，有人說是米坦尼的瓦述坎尼城，之中最有影響力最受認可的傳言，認為法老不過是帶著人馬到大綠海東岸來擺擺威風，至多嚇唬嚇唬迦南一帶的部落，不見得會真的大動幹戈，畢竟尼羅河邊的另一位陛下才剛剛辭世，法老還沒來得及品嚐獨掌兩地隨心所欲的滋味，哪舍得這就為蠻荒之地的化外之民枉墮了威名？
    “要我說，他是朝著巴比倫城外的那條逆行的河去的，”蘇毗斷言，“換我我也要這麼幹，到祖父樹立的界碑旁憑吊一番，再度確立人間的荷露斯神在迦南以北的威望，向周邊諸國表明自己是無可爭議的神之子的繼承者。”
    “你認為這次並不會真的開戰？”
    七問，這時他們已漫步到海邊，坐在沙灘上，看賽阿蒙牽住“麥芒”站在淺水裏給它洗澡，一望無際的海覆滿了大半視野，天際晴朗無雲，盡處落日半浮在水麵，餘暉灑遍，半片海水燃起粼粼火光，暮色裏涼意侵襲，如水波漫湧，柔潤蝕骨。
    “這話你該去問你家少將軍，跟在法老身邊的人是他，我的話可做不得準，”蘇毗嘲弄道，“像他那種情願閑在農莊裏陪著妻小的男人，這次漫無目的的遠征對他倒是個自吹自擂的好機會，隻沒料到對你虛張聲勢得太過，惹得你擔心到這個地步，竟然會親自追來護衛這不喜歡隨身佩劍的少將軍。”
    少年雖是笑著，說出的話卻句句帶刺，毫不客氣，她心下不忿，極想回嘴刻薄他一頓，又覺得跟這自大小鬼一般見識實在是不合自己的年歲，來回忍了幾次，方才勉強應道：“你這麼說不對，蘇毗，你隻見過他安閑自在的一麵，單憑著一麵之緣與道聽途說胡亂臆測，無論對哪方都不公平，旁人的眼睛又怎會看見他奔波受苦時候捱過的煎熬？”
    “七，你用不著急著回護他，你家少將軍肩背上的傷疤我也不是沒見過，他肯定是狠狠吃過些苦頭的。剛才我說的過火，純粹是出於妒忌，妒忌他命好，我也眼紅啊。”
    “你？”她遲疑道，心想，你不是赫梯王家的人物麼？
    “是啊，”他一點頭，“能娶到心愛的姑娘，這沒什麼，她居然還是真正合適自己的妻子，這就挺不容易了，而兩個人結成夫婦之後居然還能逍遙自在地過下去，一個既做將軍又做農夫，另一個是貴婦又是村婦，一個足夠清醒聰明曉得餮不知足的害處，另一個足夠明理沉靜瞧不上浮光與虛名，你不嫌他胸無大誌，他眼睛裏也看不見別的女人，一塊玩得多好。七，這真不是誰都能有的運氣。”
    “那可不一定，”她微笑道，“你既然有這樣的眼力，自然也抓得住同樣的運氣。”
    “你不知道看不清不幸也是種運氣嗎？”少年笑道，“糊裏糊塗的闖過去，說不定中途還能嚐到點希望的甜頭，起步以前就先看清了結局，從而放棄，固然避開了不幸，卻也沒了可堪回味的甘甜，你說誰更悲哀？我沒有你家少將軍的好運，好容易平安無事地長到今天，偏偏遇著這麼個對手，賠上下半生都未必能占到他上風，一步不慎更有可能向他俯首稱臣，一目了然的前路，又不得不走，那畢竟是生來就注定要背負的重任。你瞧，七，問題又回來了，你家少將軍說起來還有父親替他抗住命運的重負，可為你擋去人世紛擾縱容你逍遙任性的後盾又是誰呢？”
    他仿佛知道她不會明白給他回答，笑著問過就算，走去幫賽阿蒙刷洗他的坐騎。那匹矮種馬對賽阿蒙還有戒備，頻頻揚蹄昂首，不肯安頓，甩起的水滴在夕照下瞬間濺成一圈璀璨的圓，賽阿蒙抬手抹過水淋淋的臉，臉上神情遠不及給“麥芒”擦洗時那般小心在意。蘇毗一手牽住韁繩，一手輕捋馬身低聲安撫坐騎，過了一會他又跑回來，彎腰拉起她，“快看那邊！”他指著夕陽大喊，“法老的船！”
    初時她以為少年說的是拉神太陽舟的隱喻，但旋即就看見視線遠端的海平麵上，幾艘大船正悠悠滑過，落日像一輪光芒四射的背景燈，照亮了大船升揚的方帆，高高翹起的首尾如微微綻開的紙莎草束，一望見就讓人想起了南北兩地。
    “有這些船做後備，小法老在迦南可有得玩了。”
    少年在一旁輕道，語聲裏聽得出沮喪，但是七沒有留意，她正望著遠方經過的船出神，那漆金圖飾她太熟悉了，小半生記憶裏曾有如此之多的牽絆係在那輕盈優雅的紙莎草束輪廓上，以致一看見就不由自主想起了被禁止的從前：歡宴節時的初見，尼羅河上的重逢，帶她躲進莎草沼澤的北逃，載著他倆去往別離的南返……
    “喂！”
    賽阿蒙突然大叫一聲，她不禁一震，揚眼回神的一刹那間，蘇毗竟已湊到她的眼前。
    “幹嘛突然露出這種表情？”他帶著探究神氣直直望住她問，“想起你家少將軍啦？”
    她皺眉推開他，倏忽掠過心上的不快卻不是為他的冒犯，而是因為他不明就裏的一語中的。
    所以少年更好奇了，他眨眨眼，剛要開口追問，人已被飛身衝來的賽阿蒙一下撲倒。賽阿蒙兩手揪住他的頭發，坐在他背上使勁將他摁進沙裏，大喊：“看你還敢對小將軍夫人無禮！”
    兩個男孩在海灘上扭打成一團，滾得滿身是沙，她站在一旁隻覺好笑，終於俯身大笑，聽見她笑，男孩們反有些發懵，愣過一愣，訕訕對視一眼，複又動手撕扯時，就已純粹是在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