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十五章 犧 牲 (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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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時候他會是什麼表情呢?那覆著沙的臉他曾無數次親吻過撫摸過,眉心落過他的印記,頰邊淌過他的眼淚,那落滿塵粒的睫毛他曾輕輕吹得它揚起,蒙眼玩耍時曾在他手心裏微微纖顫,被淚水濡濕時也曾落過他安慰的吻。她想他一定會傷心難過,可最好別告訴他她的死因,她不願讓他再為她而自罪自責,她也不想他為她傷心難過得太久,南北兩地有那麼多人指著他的喜怒哀樂而活,他早就失掉了為一己私心肆意哭笑的資格。也許他會在恰如其分的哀悼後慢慢踱到後宮,讓那依戀著他愛慕著他的迦南美人撥動琴弦彈一支曲,以慰亡靈;隔年他就會聽說北地以北的少將軍新娶了續弦夫人——即使他口是心非說不想娶,他那位好厲害的母親也會將自己看中的新娘推到他的懷裏。那姑娘一定乖巧無趣,精明無知,係出名門而輕佻淺薄無口德,年輕嬌嫩卻遠不及她美。
    她笑起來,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在想象裏對她的寵兒這樣刻薄,簡直惡毒,誰說他向往的幸福這世上隻有她能給他?對誰而言她都不是不可或缺,這世間少了她這異數才合情理,連阿蒙-拉許給她的圖特摩斯,娶了別的姑娘後不也一樣生兒育女,好不快活?
    “小將軍夫人,”
    這時賽阿蒙伸手扯扯她的衣襟,叫道,“你看那邊——”
    想是已餓得發虛,男孩語聲低弱,拖著微微打顫的尾音,有些接不上氣,話未講完就已被蘇毗一句剪斷。
    “嚷什麼嚷,早看見了,”少年冷冷道,“還是閉上嘴攢些力氣吧!不然過會人家趕上來搶馬搶女人,你就等著死吧!”
    七這才留意到後方的行旅,一眼望去形容鮮潔,顯然不是兵士,更像是西奈的土著貝都因人,仿佛男女都有,其間隨行的坐騎是在南北兩地極少看見的單峰駱駝,轡頭上掛著連串斑斕綴飾。他們正從西南麵斜斜靠近來,處於東北靠海一側的三人兩騎無處可避。
    “聽,”她說,“他們帶著小孩,小孩在哭呢。”
    “那是貓叫。”
    誰都不想浪費力氣堅持己見,繼續懶懶往前走著,等到那些騎著駱駝的遊牧又靠近了些,近到能從啼哭聲裏辨出女人細柔低緩的哄勸,三人對望一眼,心上同是一輕。蘇毗鬆開緊按住劍柄的手,撥轉坐騎向貝都因人迎去,開口招呼時,這少年說起不知是哪個異域國度的語言,找不到一丁點祭司音的痕跡,不單七聽不明白,駱駝上的人們似乎也聽得一頭霧水,報之以忖度般的疑惑眼色,回給他些許鼓勵笑容,含著笑不言語,耐心看蘇毗比劃乞食。賽阿蒙忍不住想要幫忙,一張口卻露出了北地以北的土音,幸好對方聽見時候並沒露出敵對戒備,反而也操著同樣流利的北地方言互相攀談了一陣。原來他們是西奈散居部落中的一支,因循族中舊俗趕往綠洲小鎮與各方族人相聚,並到集市上同四方商旅交易。
    一行人從半島南端徑直北行,僥幸避過荷露斯神由西向東橫掃荒漠的羽翼鋒芒,所帶口糧還富富有餘,七趕緊用所剩不多的銀錠跟他們換了幹糧。這天晚上兩路人馬夜宿在一處,男人們生起一大叢篝火,火上吊著他們沿途打來的獵獲,滴滴綻油的燒烤香味彌漫在熱騰騰的煙火氣裏,許久未嚐到熱食的三人聞見,簡直神魂顛倒。顛倒歸顛倒,蘇毗咽著口水,自管自在一邊烘他的麥餅,七和賽阿蒙也不敢貪吃,剛剛嚐夠饑餓滋味,情願半饑半飽地湊合一夜,好把人家分給的肉省作明天的口糧;部族中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擠了半罐駱駝奶遞來,兩人如遇甘霖,喝得嘴上浮起厚厚一撇乳沫,蘇毗看見,啐了一口,又羨又惱。
    七將奶罐擱到少年手邊,“喝口吧。”她含笑勸了句,蘇毗不理,專心致誌烤他的麥餅,卻又飛快抬眼瞥她一眼,眉宇間掠過罕見的溫順神氣,倒似在為拂逆她的好意而感到抱歉。
    “我起過誓,”他這樣說,“‘經他人之手絕不入口!’是在祖父臨死前看著他的眼睛發下的誓,祖父就是出於輕信誤食了毒物,致使功業未竟而撒手人寰。他的在天之靈時刻睜著眼睛在看著我,我不能讓他因我對他的背棄而永遠緊閉住雙眼!”
    “那你自己撒種割麥嗎?”賽阿蒙大笑,“也自己打穀磨麵?曬鹽種菜?”
    “那不一樣!”
    “狡辯!”男孩做個鬼臉,繼續嗤笑著挑釁,“你要想口喝酒那還得親自釀酒嘍?水更是不能亂喝,你還得自己動手鑿口井是吧?嗨,要我說啊,這種誓言壓根就沒人能守住啦!”
    “嚐過毒藥的厲害就守得住了,”少年冷冷答,“好端端說著話的人一下吐出滿口的血,下半句話來不及出口人就沒了氣,變成了人像,石頭一樣冷硬。以為是瘟疫,未料是毒物,隻察覺水源有毒,卻查不清究竟誰在投毒,隻看見成片成片的石像僵在眼前,看不到自己在別人眼裏也正慢慢死去,隻知道陰狠冷漠的性情代代相傳,未想見全因不思自改,這劣性終有天召來邪神入侵人心,啟封無藥能解的劇毒,窮盡自保之計,也不過是投毒互害,禍亂數代,天下大亂。”
    賽阿蒙吐吐舌頭,嘀咕了句“果真厲害”,雖然露出幾分服氣的意思,嘴邊仍是笑嘻嘻的。他大咧咧的嬉皮笑臉比照著蘇毗斂眉垂眼的肅然,隔膜得就像是身處不同世間的王子與貧兒偶然擦肩而過時偶然應對在同一時空的前言與後語。
    “後來呢?”七問。
    少年將視線轉向她,神色漠然。
    “上下亂了好些年,”他淡淡應道,“不想南北兩地同是時運不濟,繼任者孱弱無能,全靠女人支撐過王朝一代。如同小法老承襲了他祖父的誕生名,我也承襲了祖父的名字,數十年前我的祖父與第一位圖特摩斯法老曾在迦南一地分庭抗禮,而今這第三位圖特摩斯法老轉手就要將整片迦南收入掌心,看他如疾風暴雨一般越過北西奈,我明白眼下的哈圖薩絕無力量與他抗衡,況論相爭?!七,這就是後來,至於更後邊的故事,那也輪不著我來說了。”
    說完他笑了笑,高傲倏忽收斂,隻留住些意興闌珊的倦怠,像那早已知曉結局的看客,因為無法從故事中脫身,不得不了無興致地等著說到終點,等著看那注定了的結局在眼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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