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  第十一章 塔 如 (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30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他笑著避開她的手翻身坐起,“這下嚐到厲害了吧?”他抽出她的短劍拭淨凝結在刃上的汙血,“這裏可不是會彬彬有禮聽你講道理的地方。”
    “我以為那些人至少會聽我自報家門——”
    “你以為?”他嘲笑道,“我還當這世上就我會犯自以為是的錯誤呢!在村裏麵會恭恭敬敬衝你行禮的那些賤民,一到兵營就換了嘴臉,這裏自有這裏的玩法,他們根本用不著理會你是誰,哪怕你是王後,少了護衛的女人,在他們眼裏一樣是送上門的獵物,更何況你這麼個異族美人?”
    她含糊“嗯”了一聲,以示對他的教誨心悅誠服,伸手解開早就紛亂的發髻,她側頭慢慢梳理著,又悄悄笑了。
    “頭發該剪了是吧?”他在另一側仿佛很感興趣地問,“幹脆我幫你削掉一截怎麼樣?正好試試這刃。”
    “不要。”
    “去找剃頭師傅不一樣是一刀?”
    “剃頭師傅可從沒存心剃掉我的眉毛害我見不得人。”
    “還在記仇啊!”他哈哈笑,挨近來撥開她垂落的長發吻她麵頰,“七,”他睜著孩童似的眼瞅著她問,“知不知道那時我為什麼要存心剃掉你的眉毛?”
    “你想害我嫁不出去唄。”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他搖頭笑,笑出的聲息拂得她癢癢想躲,“豈止是嫁不出去?我根本就不想讓別人看上你,最好這世上誰都看不上你,隻有我一個人才看得見的姑娘,隻有我會惦記,隻有我會珍惜,如同珍惜藏在心底裏的另一個自己,七,要是沒有你——”
    他倏然頓住,左手撫過她的脖子,輕輕牽扯出掛在她頸項上的王家護身符。
    天青石的荷露斯之眼冷冷注視著他,赤金鑲嵌勾出的柔和弧線像一抹譏嘲的笑。
    “你要把這交還給他嗎?”
    他微笑著問,尤其聽見那聲自欺欺人的“交還”,更覺可笑。
    “能帶上的我都帶著了,”她答,辯白似的又從貼身衣袋裏摸出她陛下不久前賜予她的那枚異域守護符,“所以才能有驚無險地來到這裏啊。”
    這回答算不上坦然,但她臉上卻看不出謊言的心虛,隻有連她自己都不願明晰的惘然。在她說話時他始終含笑望住她,“這是好事啊,”他微笑道,“可見你自己都知道你是有多任性,才不得不帶上些神明隨身庇佑以防萬一。奈巴蒙祭司真是把你給寵壞了,你想做什麼他便許你去做,年紀小的時候或還有所顧忌,而今就掩不住的原形畢露了。”
    她蹙起眉心,懷疑地瞅著他的笑容滿麵,賭氣問他:“你覺得是被我騙了嗎?”
    “是啊,完全被你給騙了,”他微笑著答,“原以為會是刺激到銷魂,真經曆過才曉得那其實是魂飛魄散,真沒預想中的好玩。七,你的任性,到此為止了吧?”
    她沒吱聲,情願他聽作是默認。
    “要是不願住去城裏,就不要違心地順從母親,留在蓮莊裏想怎麼過就怎麼過。要是再有人敢找上門來煩擾你,就報上我的名號拿劍把他趕出去——”
    “那樣能行嗎?”她猶猶豫豫地問。
    他頓時大笑,“你太小瞧我了吧?”他笑著歎氣,“這是個教訓,看來以後我真該學學父親大人,得時常板起臉對你說話,才能討到多一點尊敬。”
    “那樣我也不敢跟你親近了。”她悄聲說,卻挨近去主動吻他,自在無拘中另有幾分歉疚意味。
    “唔……確實……”他含糊哼道,“有利有弊……”
    她確實是小瞧他了,曾以為必須逃去戰場才能躲過的牢獄之災,他隻消往下發句話就立馬解決了。傍晚時征募官親自將賽阿蒙的赦免令送到戰車營,連連躬身謝罪,反倒弄得她心生不安。
    “沒用的小鬼上了戰場反而是累贅,”征募官離開後他對她說,“這點年紀殺得了誰?連你都護不住!帶他回蓮莊去吧,等我返回之後再好好調教他。”
    她想她應該做出將信將疑的樣子哭著追問:“你真能回得去嗎?”,讓他相信她真會在蓮莊裏乖乖等他回去,但她僅僅答了聲“好”,簡潔地讓他起了疑心,他當然和她一樣沒有追問,彼此防備的正是即使爭執也不可能得出答案的明天,所以入睡時各懷心事,“七,”他從身後擁住她,在她耳邊很低很低地說,“我不會死的。”
    我不會讓你死的,她在心裏答,你在做你必須做的事,我也一樣。
    夜半披衣起身時,他睡得正深,離去前很想再吻他一下,又怕無端驚醒了他,躡手躡腳出了帳篷,走過鼾聲四起的夾道,賽阿蒙蜷在戰車邊睡著,卻不見了坐騎。
    她搖醒男孩,“‘麥芒’呢?”她問。
    “小……小將軍夫人?”男孩勉強睜了睜眼,“‘麥芒’讓一位文書大人領到禦用馬廄裏去歇息了。”
    她不免認為這優待又是少爺人緣太好的緣故,便沒有多想,讓賽阿蒙領她過去。“小將軍夫人,”賽阿蒙小小聲問,“少將軍知道您這會要用‘麥芒’嗎?我們不是要等日出之後才上路嗎?”
    “你別說話,”她急忙搪塞,“會驚著馬的。”
    男孩隻好閉嘴,衝守夜的馬夫比個手勢,馬夫迎來行了個跪拜禮,極為卑順地詢問她是否需要備馬,見她一點頭,他便飛快轉去替她牽馬,賽阿蒙也急步跟去,她在青銅矛尖圍起的空曠場地上站了一會,閑顧之間,忽地望見了“暴雨”。
    她知道她是不會認錯的,數不清有多少次她曾與她的荷露斯神一同騎在它背上俯瞰眾生,她情不自禁走近去,如舊時那般伸手輕輕梳理它的鬃毛,它也老了,或許很久很久沒像過去那樣威風凜凜地疾馳過了,以致照料它的人很體恤地給它去了轡銜,隻留下係掛在馬脖子上的金線織袋,照料它的人大概都不知道,裝在織袋裏的平安咒符所要保護的人是誰。
    她解開袋子,那片咒符紙完好無損睡在裏邊,放它進去的那天她十五歲,因為害怕會從馬背上摔下,他向神明求來了佑護,一定要她親手放進去,堅持那樣才會靈驗。說的時候他信誓旦旦的神氣她仍還記得,可其實他並不相信這個,他信他自己,相信自己決不會讓她摔落,相信哪怕人海茫茫數箭連發,他也決不會誤射中她。
    她摘下他給她的王家護身符,放進金織袋中,天青石的荷露斯之眼沉沉墜入的刹那,一瞬驚起的夜的漣漪轟然暈散,沒過她時聽得見他低低在喚:
    “阿洛……”
    ……
    “小將軍夫人。”
    賽阿蒙領著“麥芒”找來了,“走了。”她說,指尖往男孩嘴上一摁,命令他禁聲,隨後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拉上男孩,縱馬離去。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