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三十二章 空 空之 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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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少爺從水裏直撲出來,攀住船舷仰起臉,寸短的頭發亮晶晶地滴下水來,他咧嘴衝她笑,像隻歡天喜地的獵獾。
    而那艘雪鬆木大船,就像那刹不住的時光,仍在往前,終於徹底隱入了暮色,尼羅河上跪拜無言的眾生頃刻間複活,周遭又是如常熱鬧,重逢已成過去,隻剩著她還在惆悵不已地追望。
    少爺攀上刺槐舟,甩掉滿頭滿臉的水滴,話還沒說,先笑著撲來抱她個滿懷,過了她一身水淋淋的河腥。
    船身隨他一晃,一齊跌坐,他的額心抵在她的眉心,覺出他狂喜之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聽見他在她耳邊熱烈而低回地喊:“七!”
    正有一口悲愴堵在她心上,動彈不得,無話可說。
    沉甸甸的思緒裏,全是法老遠去時船尾空空的側影。
    少爺覺得了,“七,”稍許收斂熱度的語氣,他安慰她,“別急,我會帶你去見他,馬上就能見到了,你不要哭……”
    他似乎有些泄氣,終於給她鬆了綁,轉去握她的手,也不知道誰比誰的手更暖些,別無二致的濕涼,滲透心底的寒意。
    “七,”他歎口氣,“你真的等了七年啊?”
    她淚汪汪地點頭,還跟小姑娘似的委屈,自己也覺得丟臉,所幸夜色裏沒人看得真切,卻聽見少爺隔著七年的虛空取笑她:“真傻!七!你傻透了!”
    傻嗎?
    他歎息似的取笑裏墜著花崗岩,故作輕鬆的牽強,全沒了記憶裏那永遠事不關己的自在。
    原來少爺也一起老了七年。
    胡亂抹掉臉上的淚,她勉強對他笑道:“曼赫普瑞少爺,你好不好?軍功掙到了嗎?這會兒該是兒女成群了吧?”
    “是啊,”他答,淡淡的口吻,很飄,“我都養下三男三女了,頭生子快要送進‘生靈之家’學聖書體了,最小的女兒有月光一樣皎潔的皮膚,跟你挺像的,長大了也會是個出挑的美人。軍隊裏侍衛官的位子也坐穩了,朝堂上少將軍的敬稱也當得起了。怎樣?我這七年沒白過吧?”
    一時寂然,空過的七年從夜空中飛流直下,嘩啦擊穿了她的自欺,所有的人都在光速前行,惟獨她像條躥出時流的魚,奄奄一息地晾在岸上,自甘老去。
    船過到燈火,覺出少爺正出神地望住她,不知是在想些什麼,一路行去,其他的人都下了船,船家沒了主意,小心來問,於是那魂遊八方的侍衛官大人這才醒過神來,轉去指點航向。她坐在船中,仰頭看天幕裏明月高懸,今夜會有很圓滿的月光吧?
    過不多久,月光下與他的再會,會是怎樣,她不敢想。
    究竟是去與他重續?還是去了結僵持過七年的殘局?
    很怕,但無處可躲。
    他也和她一樣吧?
    少爺領她上岸,似乎有了默契,敘舊的話等天光大亮後再說,這心事逼人的夜色裏,誰也別裝出客套來辜負偶得的相遇。一路過去,撲鼻的茉莉芬芳,由盛而衰的熟透的甜,不甘寂寞地蔓延到莊園。夜來白蓮初綻,站在法老的寢殿中望那一池水光月色皎皎,宛如旁觀著別人的夢境。侍女們離開時將簾幕全數放下,屋子裏盤住繚繞未盡的沒藥香,石板地滲出沁心的清涼,棲身棕櫚柱上的神與人若隱若現,棋桌邊擱住一小盅佳釀,醉紅的酒色映出雪花石杯,倒象是盛著血——誰又能說不是呢?
    一隻不曉得從哪裏躥進來的貓,靜悄悄地穿出隔簾,似乎戀上了亞麻簾的拂拭,停在簾擺處依依徘徊。
    她走去捉它,想在它軟軟暖暖的額上蹭一蹭下巴,剛一彎腰,它抹了油般滑溜的身體卻迅速躥出數重簾幕,“喵嗚”聲緊接著門扉關合的悶響,熱風撲過,回蕩的亞麻簾直拂到她臉上。
    久違了的香根草的清爽。
    像是驟然從她的思緒中跳出,他與她終於隻剩一步之遙,愔愔無言隔簾相望,都在心上淘洗著七年前的過往,指望那些回溯而來的年少時的喜悅能讓彼此捱過這一個此刻真切的恐慌。
    “圖特摩斯……”她悄聲問,生怕驚下了滿眼眶的淚,“你……捉到那隻梟了麼?”
    他短促地笑了聲,幹涸如烈日下曝曬的河渠,當她跌回他的懷抱,整個人就像被越過撒哈拉的沙暴卷住,他吻她,瘋了一樣,咬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耳朵,炙熱的手心撫過她的背脊,深入她的發際,揪著她的長發直往下拽,逼的她仰直脖子,容他吮著她的頸項她的下巴,她覺得疼了,一度無處安放的雙手奮力抵住他的肩頭試圖將他推開,可是根本不能撼動他半分,他毫不理會,仍一心一意饑渴難耐地吻她咬她吮吸她,用力之猛,幾乎扯下她的頭皮。一瞬,她真以為他一定是想要擰碎她!她害怕了,不知害怕什麼,隻想要停止這近乎蹂躪的親近!她大聲叫喊,可他不許她出聲,混亂地回來,吻她的嘴唇,她張開嘴,在他深入前,一口咬下,狠狠的,旋即舔到齒間一絲淡淡的血腥。
    他暴怒地將她推開,胸膛起伏,重重地喘息,唇角滲出血,暗夜裏瞪住她的眼神,真的,也是一樣血淋淋的!
    可是她並不比他好多少,頭皮辣辣地疼,頸項處滿布火點,星星灼痛。驚魂未定,眼見他前傾一步又來捉她,心上還在猶疑,腳下先已連連退去,倉皇逃到月光裏,她躲開了他伸來的手。
    他刹那間凝滯在簾影裏的身形,挨了一刀似的惶恐。
    她也被自己的下意識給驚住了,呆了一呆,後悔緊跟著追來,一刀一刀的淩遲。
    “圖特摩斯……”她顫聲說,“我……我……”
    他不敢聽,不等她說完就迅速逃開了,留在月光下的她,一灘空空的廢墟。
    完了。
    全完了。
    跌跌撞撞撲到棋桌邊,酒潑出來,從手肘淌落膝蓋,醉人的香,大口大口灌下去,喝血似的,救火似的——七年前封印住的心,早就失了火,火苗細細緩緩,舔燒她的心,鎖在心裏守護過七年的愛戀,回頭找去,一捧燙手的灰燼。
    七年前吻上她眉心的相悅相依,初吻時裹蜜的羞澀與清甜,想來多麼遙遠。
    圖特摩斯,那時的你,去了哪裏?
    而我——竟然也會有躲開你的今天!
    她抱住空空的酒盅,失聲痛哭,終於承認十五歲那年的愛戀在分別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當他的船從眼前經過,她啞口無言,因為不敢驚醒這深種七年的結局,因為虛空裏無所謂得到與失去,不會在追念與悔恨裏繼續糟蹋那所剩不多的回憶。七年來不間斷的祈盼,不過是段漫長的入殮期,早就包裹完整的木乃伊,就等在重逢的此刻入土為安!
    ……入土為安。
    十指痙攣一下,一閃念間,立刻摸向係在腰間的短劍。
    原來死亡才是最好的了結,再不必費神去想彌補與重續,隻是逃避,若是幸運,也許能就此逃往永生之地。
    那就逃吧!
    可是,可是。
    仍還記得王墓黑暗裏被愛時的受寵若驚,仍還記得他在檉柳樹下給她的微笑,仍還記得湖心裏相擁相偎的暖。
    握住劍柄的手不住顫抖,腕心蹭著胸口的護身符,荷露斯神天青石的眼,詭異,冰涼。
    睜眼時天色微明,一屋恬淡的晨光,滿身的酒氣淚跡,神誌飄在雲裏霧裏,直想舀瓢冷水當頭澆下,她想起昨晚庭院裏盛滿月光的蓮池,起身撥簾出去,步履虛浮。
    一推門,倚牆守在門外的兩地之君,正仰起雙眼望住她。
    眼前朦朧成一片,於是心也跟著疼,痛楚從宿醉中複蘇,真正醒了。
    深深吸一口氣,咽回哭泣,她坐到他的身邊,給他微笑。
    這笑意是否出自真心,她也不知道。
    “剃成短發啦?”她笑道,“真帥!讓我仔細看看你——對我笑一笑吧,圖特摩斯,七年不見,你就不能對我笑一笑嗎?”
    她的指尖輕輕觸碰他嘴角殘留的血跡,他捉住她的手,一一吻過去,嘴唇貼住銘在她手心裏的聖書體,歉疚柔和的親吻。
    曾以為歲月經過時,如靜水深流,深埋河底的過往被柔和地覆住,重新打撈回來,擦幹想念的淚痕,還能完好無損地繼續。
    可其實歲月沒有那麼溫柔,更像是泛濫季洶湧而過的洪流,轟隆隆地來,泥沙俱下地將這人間掩埋,即使他和她都不曾隨波逐流,都信念堅定地守在岸邊等候,可是,真守到水退新耕的此刻,那些辛苦守住的過往,早已被浸泡得麵目全非,這一切如新的人間,隻剩給他倆追念時的不堪。
    眼淚淌過臉頰,她吻著他眉心裏的結,想說,我沒有怪你,圖特摩斯,你別怪罪自己了,好不好?
    可就是說不出口。
    被七年光陰燒毀的空空的心底,沉積的灰燼埋住了火星,她還是怪他的。
    因為他不隻是他,他更是南北兩地。
    所以會當機立斷送走了她,所以會選擇先去追逐權力之巔的那隻梟,所以才會顧念著南北兩地卻任由她空等了整整七年。
    每天枕著他的短劍入睡,每天吻著他的護身符醒來,守住一點點屬於往昔的美好,拚命湊成一具形神俱散的殘骸,以為是想念,原來是悼念,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祭奠的空吻,憑吊而過的七年。
    圖特摩斯,我最美最好的時候,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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