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二十九章棄 子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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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過午,一名侍從匆匆出來,對大門口的庫什守衛嚷嚷了幾句,交給他們一卷旗。
    又等了一會,旌旗揚起,繡金的瑪阿特女神在燥熱的西風裏舒展雙臂,沙塵拂過,往女神的金身上補了一層煙黃,吉凶未卜。
    路人望見,都道:“首輔大人開審了!”
    一時口耳相傳,久無熱鬧可看的底比斯閑人們聞風而動,三三兩兩地結伴往審判廳去。西岸來的少年跨上棧橋,仰頭眺望那高高飄揚的旌旗,正疑惑時,被他身後著急上岸的好事者猛推了一把,那不知不罪的家夥不耐煩地衝他嚷:“別擋道!連著兩季都沒遇著首輔大人開審了!”
    少年便側身讓了他,又聽後邊的人追著問:“首輔大人返回都城了?”
    “哪裏能有這麼快?歡宴節這才過去幾天啊?”另一位年長者慢聲道,“等不及首輔大人回來就急著要斷的案子,多半是頂要緊的殺人案子了!我也得瞧瞧去!”
    “別是那檉柳田莊的案子吧?”船家湊了句嘴,“那祭司說是受了神諭才殺的他娘,嘖嘖,這話誰能信啊?”
    剩下的人麵麵相覷,沒敢接過。
    “對岸受過那祭司恩惠的人可不少,興許果真就是神諭呢?”方才那年長者道,“還是去聽聽大人們的判罰吧!“他說著跨上碼頭,先前的少年仍還立在棧橋上,有意傾聽著他們的閑話,他便留了心,捎帶著瞥了少年一眼,隻詫異貴人家的少爺也會來搭乘他們坐的渡船。
    少年戴著頭巾,亞麻布漿得極好,綰得出棱角,為擋風沙,垂落的巾角被交疊著遮住了少年大半邊臉,旁人能看見的,隻有他輪廓很深的眉眼。
    長者未及細想,已被後頭的人推擠著,身不由己地彙入人流,回頭再要張望,卻見少年人高腿長,早越過了他往前去,看那方向,似也是朝著審判廳去的。
    審判廳內外早已是水泄不通,人還在絡繹不絕地過來,大人們特意選在人困神乏的午後開審,誰曾想精神抖擻的閑人居然還有這麼多!膚色烏黑的庫什守衛開始往外趕人,不斷有各種消息流傳出來,眾人交頭接耳,隻顧著問:“怎樣了?大人怎樣說的?要判了嗎?”也有人偏問:“看見她了沒?給小法老看上的檉柳田莊的七,長得什麼模樣啊?”馬上便有人取笑:“你問那三隻眼的姑娘啊——還問為啥?小法老的荷露斯之眼這會不也給她收著了嗎?”
    一齊哄笑,少年聽見,怫然不悅。
    過得片刻,又有人遞出話來:“大人公開祭司領受的神諭了!”又道:“隻說檉柳田莊裏有邪靈潛伏,裏頭真沒弑母的詞,是奉獻祭司自個兒解錯了!”
    這時少年已慢慢擠到了審判廳的雪鬆木大門旁,抬眼望去,原來高居法官席位的不是別人,正是南北兩地祭司總管,胸前多掛了瑪阿特赤金胸飾的神前第一祭司森穆特大人。
    隻聽他朗朗念道:“……田莊內邪靈孳生,不詳寄生女體……掌藥祭司奈巴蒙錯解神諭,判斷失常,皆因其心眼俱為邪靈蒙蔽,竟誤將親生母親視作不祥,犯下弑殺重罪!掌藥祭司奈巴蒙,事實俱在,你還敢作何辯解!”
    “回稟大人,卑職因循主神訓誡解讀神諭,從未有差!大人認定是卑職解錯了主神的旨意,敢問大人,依大人解,神諭中不祥一說,所指又是何人?”
    “檉柳田莊內,除了謝普賽特夫人,就沒有其他女子了嗎?”
    少年心上一沉,如同被這聲質問抽了一鞭,霎時明了了森穆特的用意。
    果然聽奈巴蒙祭司大惑不解地問:“大人,您所解出的不祥,是我家的小七?”
    “試問主神怎會降下弑母的旨意,竟逼得他最虔誠的侍奉者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行?檉柳田莊內能被邪靈附體的,也就隻有檉柳田莊的七了!”
    “此言荒謬!大人有所不知,小七是主神賜予檉柳田莊的女兒,並非由卑職之母所出!神恩怎能與邪靈有染?卑職僭越,還請大人慎言!”
    森穆特大人沒有叱責祭司出言不遜,卻道:“檉柳田莊的七不過是你家從北邊收養來的孤女,你卻妄稱她是神恩,這難道不是被邪靈蒙蔽了心眼?”
    “大人!”祭司肅然道,“卑職懇請你勿要輕信村中流言,飛短流長無一不是以訛傳訛,種種道聽途說,皆不足為憑!我家的小七,乃是卑職從至乘之地領來的孩子。”
    大祭司在堂上微一皺眉,他當然以為奈巴蒙祭司說的是垂死掙紮之際的胡話,但處事周全向來是森穆特的長處,雖是不信,他仍是會追問一句:“此話怎講?”
    “我家的小七,是卑職從至乘之地領來的孩子。”
    掌藥祭司重複著答道。
    少年聽見,不禁冷笑。
    再簡單不過的一句實話,你聽得懂嗎?森穆特?很意外吧?奈巴蒙祭司竟沒在你們設好的棋局裏!想要趁我不在,匆匆給她定個邪靈的罪名,以為就能將這一整件事掩成風平浪靜?
    “誰可作證?”
    “回稟大人,此事可向首輔大人與禦醫總管曼涅托大人求證,便可知卑職所言非虛!”
    “掌藥祭司奈巴蒙!”
    “是,大人。”
    “掌藥祭司奈巴蒙!我以瑪阿特女神之名命令你,說出七的來曆,不得有絲毫隱瞞!”
    森穆特急了,準以為這又要牽扯上另兩位重臣的勢力,褻瀆真正的神恩而不自知,再不會有比這更恰如其分的神罰了,這些將神器玩弄於指掌的罪人!
    告訴他吧!奈巴蒙祭司,我準許你說!讓你的虔誠再度指引你,將檉柳田莊的七帶回至乘之地!讓南北兩地從今知曉,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檉柳田莊的七!
    “回稟大人,”祭司緩緩說道,“卑職曾在恩典降臨之日,奉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之命,將禦醫總管曼涅托大人帶來的藥劑呈送至‘生靈之宅’,敬奉法老禦前。小七是卑職途經大庭院時遇見的孩子,當時她正獨自站在初始池上,不知從何而來,不知要去何地……”
    舉座嘩然。
    森穆特大人“咄咄”擊杖,待下邊的音潮稍伏,便即追問:“而後怎樣?”
    而後怎樣,他是再熟悉不過了,時時回想,不敢忘記。
    “回稟大人,卑職其時領命在身,萬不得已,攜她同行,將她一同帶去了‘生靈之宅’……”
    祭司來時,是“西風”先聽見的動靜,呼哧呼哧地邊嗅邊走,倏地直衝出去,他聽見它在外殿裏連吠兩聲。
    誰在外邊?
    他追出去,眼見“西風”鑽過隔簾,撲到掌藥祭司的身邊,隔著那層半透明的簾衝他直搖尾巴,對麵花園裏浸透了晨露的草木模糊成墨綠一團,花園與簾幕之間的廳堂填滿了初升的日光,女孩守在祭司身邊,緊攥住他的衣角不敢放,以至當祭司伏地跪拜時,她不願鬆手,隨他一起撲倒在地。但是她立刻就站了起來,不哭不鬧,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著,站立的姿態如此分明,好像是映落在亞麻隔簾上的一道幻影。
    可她是真實存在的啊!
    他的手指輕輕撥動她落在簾上的影,想。
    侍從掀開隔簾一側,接過祭司敬奉的藥盅,他緊追著那點縫隙望去,她卻像隻不知深淺的小瞪羚,輕巧地躍到祭司身後躲起,避開了侍從和他的注目,還以為這樣就性命無虞了。
    “……卑職在‘生靈之宅’停留未久,逢著哈普塞那布大人與曼涅托大人同由北宮轉來,向陛下恭賀恩典降臨之喜,卑職正要為這孩子向兩位大人請示,因此呈過藥劑之後並未告退,仍停留在‘生靈之宅’聽候兩位大人的吩咐……”
    母後新得的恩典,也是個女孩。
    曼涅托說:“這樣的恩典,一千年間,聞所未聞!”哈普塞那布聽見,竟是一言不發——他是真心以為主神會給母後一個男孩的,身上流淌著偉大征服者們的血,真正延續下王族的榮耀,名中刻有主神的垂青,唯有這樣一個男孩,才稱得是統禦南北兩地的人間之神!永受神寵的神前第一祭司,一心隻將神之血脈奉為圭臬,他的虔誠不隻給了主神,還給了她陛下。
    他又該說什麼呢?
    父王已去往永生,但主神沒有背棄他,在這孤立無援的清晨,為他送來的涼風,他仍是人間的荷露斯神!
    他站在隔簾後邊睜大雙眼用心看她,想要記住她的模樣,他還不能保護她,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可是等他長大,她會變樣,會不知所蹤,他要用什麼辦法再去將他的恩典找回來?
    奈巴蒙祭司在簾的另一邊輕磕前額,她抱著雙膝默默瞅著祭司,永遠都不能理解祭司的虔敬。
    於是他說:“曼涅托,您是建議我不要承認這恩典嗎?但是她已經來了呀!就留下她吧!把她養大,教她識文習射……不管是誰送來至乘之地的孩子,還是從至乘之地而來的孩子,她們的降臨,都是主神的旨意!”
    這也是法老的旨意。
    森穆特在堂上問:“當時哈普塞那布大人又是如何示下?”
    “哈普塞那布大人隻問是哪家的小姐,禦醫大人則說從未見過她,猜想會否是從外省剛到都城的,當日覲見堂中確有幾位北地來的貴人,但是能帶到覲見堂的孩子,都須得是頭生子,絕不能是這般大小的女娃。哈普塞那布大人吩咐卑職領著她在北宮東門等候,那一天中,都城裏的貴人們都要上到北宮中恭賀陛下新誕之喜,若是有哪位貴人自稱是這孩子的家人,哈普塞那布大人自會為他家幼女擅入神地而施以責罰。然而卑職領著這孩子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見誰來領她。聖廟地界,不敢擅留,卑職將她帶到西岸家中暫居,母親一見她便十分歡喜,存了收養之念,日子一久,確信不會有人再來找她,就正式留下了這孩子,留她做了檉柳田莊的七。”
    祭司平靜地將話收住,他一停口,周遭俱寂,在這人滿為患的審判廳裏。
    大祭司其間數次張口欲言,都頓住了。他的目光早定在了那檉柳田莊的七身上,她究竟會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她的來曆他早就疑心過,否則他也不會先遣人前去查問,她陛下曾經認定這孩子是禦醫總管曼涅托為了籠絡小法老而秘密養在檉柳田莊裏的,如今方知不是。
    目之所及,這個一臉懵懂的小姑娘,她的哥哥們替她擋掉了旁人的流言與窺探,瑪亞將軍的獨子始終護在她左手邊,而她的右邊,突然多出個一身戎裝的少年。
    還能是誰呢?
    不顧北地工事,中途折返王都,算算日子,也不過忍耐了百十來天,頭戴藍冠的荷露斯神,就隻有這麼點定力?悄悄地回來看她,是否也打算再悄悄地回去,好逃過對圖特的疏失之罪?
    可也難怪,主神將她送到至乘之地,不就是為了他麼?
    “阿洛!”
    她回頭望,眨眼之前還在為祭司哥哥傷神的臉,霎時欣喜若狂。
    “圖特摩斯!”她喊。
    “陛下!”
    堂上的大祭司立即跟著喊,掐得分毫不差。
    所有的別人都在跪倒,紛紛擾擾地道:“陛下——”
    他扯掉頭巾,將她拉近,吻她的眉心。
    當母後終於允許他離開南北庫什,返回王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岸找她,那會兒正是收獲季,麥芒蓬勃的生機彌散田間,她席地而坐,坐在自家麥地裏歇息,而他就在半竿之外望著她,他的恩典像一朵開在田壟邊的白蓮!他高興得幾乎讓淚水迷住了雙眼,她卻渾然不覺。
    阿洛,我來找你了,我也長大了,我可以保護你了。
    那時他折給她的光語,到得今日,她可都聽見?
    又一名雜役跌跌衝衝地出來,小心在跪倒一地的人堆裏挪步,將手裏的旗恭恭敬敬轉給了大門口的庫什守衛。
    很快,王旗升起,昭告兩岸,法老已返回王都。
    一騎飛至,越過院門直上石榴夾道,驚得靠在水池邊歇晌的十幾個迦南奴隸慌忙迎起,遲鈍點兒的立刻奔進宅邸去向大人通報,乖覺些的則先去認那馬上的貴客,待看清來的是瑪亞將軍家那位出手闊綽好說話的少爺,登時喜滋滋地嚷道:“曼赫普瑞大人!”
    便聽諂媚聲起,都爭著擁上前去討要打賞。
    曼赫普瑞勒住轡頭,並不理睬,隻問:“大人在嗎?”
    眾人連聲答應,都指望這位少爺先聽見自己的回話,先前進去通報的幾個這時從宅子裏出來,遠遠向他行禮,招呼道:“大人請您進去!”
    他跳下馬,大步往裏走,曼涅托大人倒已踱出來迎接他了。
    “曼赫普瑞,”禦醫總管含笑打量著他問,“這麼快就從北地回來了?“
    “審判的日子定得太近,沒有去成。”他答,匆匆將坐騎拴在門廊立柱上,“我剛從審判廳出來。”
    “哦,判了嗎?”
    “判了,”他低頭捋捋馬鬃,又道,“陛下返回都城了,大人。”
    “什麼時候?”
    “森穆特大人正審到緊要處,陛下突然駕臨,就像是從天而降……”
    “都驚到了吧?”禦醫大人嗬嗬笑道。
    “我都給驚傻了!”他承認,“看見陛下一下子出現在七的身邊,簡直就是主神從天庭裏伸手下來,直接將陛下從北地帶到了王都。怪不得他倆會一見如故……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七也是這麼來的……”
    他的後半句話說得很低很低,曼涅托禦醫沒有深究。
    “這才是陛下啊!”醫官讚歎道,“目的明確,信念堅定,行事卻謹慎踏實,不事張揚!”
    曼赫普瑞沒有附和,法老無論如何行事,禦醫大人也總會是讚許的。
    “陛下判定是奈巴蒙祭司曲解神諭,”他道,“這裏邊必定也有祭司本人的心魔作祟,陛下的裁決是,將奈巴蒙祭司幽禁於至乘之地,命他在主神禦前悔罪餘生!”
    “這判罰在祭司來講,可算得是個恩典了,就隻怕明日朝覲,另一位陛下要不高興了。”禦醫笑道,“陛下誰也不曾驚動,獨自往返兩地,甚至破例插手神廟事務,不惜惹惱那一位陛下,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為了那檉柳田莊的七?”
    “大人,”曼赫普瑞接過問道,“關於檉柳田莊的七,奈巴蒙祭司在審判廳裏當著所有人的麵,說他家的七是從至乘之地初始池上領來的神恩——”
    “神恩?”禦醫總管眉頭一皺,旋即大笑道,“又是一出恩典?為了讓檉柳田莊的七戴上雙羽冠,這回輪著陛下玩了?”
    “大人!”他緊盯著禦醫總管急切道,“這回的恩典,您與首輔大人曾在至乘之地見過她的!就在她陛下誕下梅瑞特公主的那天清晨,奈巴蒙祭司在‘生靈之宅’裏聽候您與哈普塞那布大人吩咐的時候,站在祭司身邊的那個女孩,就是檉柳田莊的七!”
    曼涅托大人神色微變,“那就是如今的七?”他沉吟道,眼中的嘲弄之色旋即更替為深思般的凝重,“那個穿著白鞋的女娃,我隻當她是哪家帶到北宮覲見的,想不到,她果真是個不知來處的孩子——偏還與她陛下的那個‘恩典’同時降臨至乘之地——曼赫普瑞,奈巴蒙祭司提及此事後,森穆特大人說了什麼?”
    “大祭司什麼話都沒有說,仿佛信了,”他追問道,“大人,這件事陛下早就知道吧?那時您舉薦檉柳田莊的七到穆特神廟,就是陛下安排的吧?”
    禦醫大人似乎也難有定論,“不能吧?”他遲疑道,“陛下當年才剛滿十歲,仍是稚童,即使在‘生靈之宅’裏注意到了奈巴蒙祭司帶著的女孩,他又如何能知道隔簾後的女孩會變成檉柳田莊的七?那些年森穆特始終緊隨法老左右,法老要是有心打聽奈巴蒙祭司,不可能傳不到另一位陛下的耳中,她要是知道,也不至在歡宴節甄選上全無應對了。”
    “您是說,法老會選中那不知來處的七,真的隻是神定的機緣嗎?”
    “當日陛下吩咐我舉薦檉柳田莊的七,我奉命行事,不便開口問及緣由。”禦醫說道,“私下也曾經揣測,以為陛下是在收獲季征稅時看上那姑娘的——那天也把你帶下去了,還記得吧?法老微服出行,將軍大人希望你能把握良機接近陛下,”醫官看他一眼,眉頭緊皺,“結果那天你卻溜得無影無蹤,一味隻想著玩耍。”
    曼赫普瑞笑了笑,對禦醫大人略帶責備的眼神不以為然。
    回想當時,法老在田壟上決定將七領進他的後宮,七正在金合歡樹下向他問起哈托爾樂師的甄選。
    原來陛下和七之間,本是神明間的維係,是他這樣的凡人永不能企及的牽絆。
    也許他自己早就知道了,第一次望見藍冠,望見藍冠邊含羞嬌豔的金合歡時,他就知道了。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卻聽禦醫大人又道,“我不清楚陛下對檉柳田莊的七究竟是怎樣的心意,也不相信那孩子會是另一個恩典,既然奈巴蒙祭司將這無跡可查的事以神恩之名說得滿城皆知,他就不可能再回到至乘之地安度餘生了。等陛下離開都城,鞭長莫及之時,無論是奉獻祭司還是那檉柳田莊的七,都活不到荷露斯神返回的那天。”
    “啊?”
    他傻傻驚道。
    禦醫大人瞟了他一眼,發現這位少爺竟然是真的沒聽明白,隻好又說:“神廟是那一位陛下的禁臠,不管是久遠前的恩典,還是她以主神之女為名登基加冕,全都仰仗著神廟方麵的鼎力相助。而今兩位法老共治南北,分享兩地,法老掌心裏的軍隊,她絕無染指的可能,但她身後的至乘之地,法老要是想假手另一個恩典借機掌控,隻消讓神廟中人相信他選中的女孩也是個恩典就行了。主神親賜的姑娘,可比王女更珍貴,要是這個恩典能經由奉獻祭司之口說出,那信之不疑的人隻會更多。眼下哈普塞那布不在,森穆特的祭司總管徒有虛名,那一位陛下此時無力可借,她能做的,就是不動聲色,竭力催促法老離開都城,而後,不管是不會說謊的奉獻祭司,還是那不知來處的七,都隻是她必要斬草除根的禍害罷了。”
    “但奈巴蒙祭司隻說七是主神賜給檉柳田莊的女兒啊!”他急道,“原本就是祭司找到的七啊!就算是在至乘之地,她卻不是被主神送到法老眼前的,而是被送到掌藥祭司麵前的!大人,這與她陛下掌控的神廟絲毫無關啊!”
    “那麼她陛下會如何看待這姑娘,就取決於法老了。倘若法老隻當她是主神送給檉柳田莊的女兒,那麼七的存在僅限於後宮,對她陛下無礙無傷;倘若法老將七視作另一個恩典,那麼這檉柳田莊的七,便是法老用以取代她陛下左右至乘之地的利器!曼赫普瑞,即便換作是你,為了神恩永繼,難道你會給這潛在的傾覆之禍留一線生機?”
    他無言以對,眼前一黑,霎時喘不過氣,暈沉沉地退開幾步,緩過神來,一身冷汗。
    曼涅托大人關切地注視著他,立刻讓人送酒過來,給這不諳世事的小少爺壓壓驚。但他推開了酒,連告退禮都顧不得,掉頭衝出禦醫宅第,揮鞭策馬,急著去找七了。
    七這會兒仍留在審判廳內,奈巴蒙祭司暫且還羈押在此。
    “今天我真覺得安慰,”祭司與她微笑道,“能夠在法老的庇護下將你的來曆公之於眾!我們家的小七,剛來時候隻會在半夜裏悄悄起來躲著人哭的小七,在陛下眼中,你就是主神送給他的恩典——怎麼?這話他已經對你說過了?”
    她點點頭。
    “是嗎?”祭司輕聲道,“你到了陛下身邊,今後要與陛下一起,護佑南北兩地。不要再惦念檉柳田莊了——真是抱歉,這一陣總讓你哭個不停,以後別再哭了吧?邪靈已經不在了。”
    她望著兄長臉上安詳的微笑,不知該說什麼好,囁嚅片刻,她解下辮梢的護符牙牌,係在祭司的手腕上。
    “更需要得到哈托爾女神庇護的人,是祭司哥哥。”她輕輕說,“祭司哥哥,請你……不要傷心,三哥他們,永遠不能接受你所認定的虔誠,但是,你仍在他們心裏住著,有一天——總會有那麼一天,他們會來看你,所以——所以,祭司哥哥,圖特摩斯說你有心魔作祟,我相信他說的話,你別再想光的事了。她的巴,有四哥祭奠,她的安卡,有法老的荷露斯之眼守護,你不要再為她的死自責了好嗎?”
    “小七……”祭司歎道,“我——”
    “七——”
    曼赫普瑞一頭闖了進來,“七!”他撲來拽住她,拖她往外走,“你跟我來,我有話講!”
    七想甩開他,祭司卻朝她微一頷首,允道:“去吧。”
    無奈之下,她踉踉蹌蹌地連跑帶跳,被他一路拖出了審判廳。
    “七!”他頭也不抬地解馬挽韁,“跟我走吧!”
    “去哪?”
    “我家在大綠海邊有座祖宅,我們先去那裏——”
    “曼赫普瑞少爺!您沒頭沒腦地說些什麼呀?”她不耐道,扭頭要走,“我去陪祭司哥哥了。”
    他一手將她攥住,“七!”他怕她聽不清他的心急如焚,衝著她的耳朵眼一字一字地喊,“跟我逃走吧!”
    她又好氣又好笑,皺著眉推他道:“曼赫普瑞少爺,要有危險,圖特摩斯會保護我的,您就別——”
    “那他人呢?”他火了,“我不信他想不到這危險,為什麼他沒帶著你逃?為什麼他都沒在這裏守著你?”
    “她陛下傳得急,他先去王宮,馬上就回來找我的,”她見他發火,終於在意起來,小心說道,“曼赫普瑞少爺,你別急別氣,能不能告訴我,什麼危險這樣緊迫?”
    “她陛下不會放過你的——”他混亂地整理曼涅托禦醫的話,哪有頭緒?“七,跟我走吧!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好吧,少爺,我相信你,”她投降,“可是,你又能帶我躲到哪裏去呢?”
    “我家在大綠海邊有座宅邸——”
    “可是少爺,那並不是你的宅邸啊,那是將軍大人的呀,”她小聲說,“如果她陛下真不肯放過我,將軍大人是不會把我藏在他那裏的,我去了也要被趕出來的,不是嗎?”
    他又傻眼了。
    “那麼——那麼——”他心慌意亂地想,“我們就逃到連父親大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躲到她陛下永遠都想不著的角落裏去!七,馬上跟我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唉,曼赫普瑞少爺,”七望著他勸慰似地說,“謝謝你這麼擔心我。可是圖特摩斯會保護我的。再說,我還有那麼多哥哥呢,她陛下能把我怎樣呢?我多麼渺小,對她來說,我根本就是無害的呀!曼赫普瑞少爺,會不會是你多慮了呢?”
    我但願是我多慮!
    他氣結地瞪住她,一時間真不知道誰比誰更不可理喻。
    “好!”他鬆開她,咬牙切齒地衝她吼,“你這個傻瓜!隻肯聽陛下的話是吧?我這就去找陛下過來!看你聽不聽!”
    他攀上馬,甩鞭之前再看她一眼,她也正仰臉望著他,迷惘又無辜的臉,讓他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容顏,真怕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她了,真怕!
    他突然俯下身去,將她淩空抱起,她來不及反應,人已坐到了馬上。
    “曼赫普瑞少爺!”
    “坐好!”他沉聲道,“我帶你去見陛下!”
    “但是——”
    他不要聽,沒耐性聽她哭鬧,韁繩一抖,追了一鞭子,坐騎一仰蹄,奔出去。
    而七,他的七,不得不伸手抱住了他——他的心髒怦然一跳,驟然沉得分明,直直往下墜落,墜進塵埃裏,馬蹄踏過,沙塵揚起,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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