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二十二章祭 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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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退新耕時,到處都缺人手,整地下種,疏浚河渠,忙亂裏打發日子最是容易,播種季元月常是一眨眼就過掉的。當月尾的醉酒奉獻節姍姍遲來,這個月僅有的一次節慶反倒像是場額外的犒賞了。
兩陛下的醉節夜宴定在日落以後,隨夕陽西下,柱影東傾,便有侍女抱著大捧大捧的飾花出來,聚在宮門邊等候賓客駕臨。城中貴人們的抬轎陸續地來,也有許多是乘舟直抵,王宮碼頭被斜陽掃得錚亮,仆從們先已在棧橋兩邊掛上了風燈,隻等夜沉時點起。橋下水域舟隻擁擠,等著靠上岸去,船夫們彼此嗬斥笑罵,同道的大人們相互頷首致意,之後便即調轉目光,爭著去看岸上的風景。
岸上倒也不乏可觀之處,一乘乘抬轎堵塞了整條大道,貴婦們拉開遮簾,約好了似的,一齊朝碼頭方向張望,熏人欲醉的香風裏纏繞著她們含混不清的讚歎,黏黏地糊住丈夫們的耳朵,初長成的閨秀顧不得羞澀,從父親兄弟的身影裏走出來,手中不忘執一支意味深長的青蓮,睜著一雙雙還在夢裏流連的眸子,脈脈望向那水岸邊徘徊的少年。
少年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偏是對下邊連片的姣好容顏視而不見,卻隻朝著河上無語相向的貴人們眺望,不知是想要找誰。
“曼赫普瑞!”
少年垂眼一望,立刻翻身跳下,“曼涅托大人。”他牽著馬迎過去,朝向禦醫總管躬身行禮。
曼涅托禦醫跨上棧橋,抬眼笑道:“久沒見你了,侍衛官大人,一個人杵在這裏等誰,為何不去跟著陛下?”
“陛下讓我熟悉了騎術後再到禦前隨行侍奉。”少年回答,“我今天中午才到都城,父親大人吩咐我無論如何也要趕上兩陛下的宮宴。”
“可別白來了一趟!你該往那裏看才對啊!”禦醫總管指指宮門外百花齊放的勝景,取笑他道,“你盡盯著河上算怎麼回事?是轉性了?還是誰家的千金要走水路來會你啊?”
少年撓頭,訕訕笑著,仍是心神不定,直往河上眺望。
“這一陣都練得挺苦的吧?”曼涅托禦醫打量著他笑道,“看著倒結實了不少,背上的傷好透了沒有?”
少年剛要答話,忽又改了主意,他匆匆向總管大人行了告退禮,箭步躍到棧橋前端,探身迎向那剛靠近來的船隻,整張臉都亮了。
“七,你來啦!”
七站在船裏仰起臉,“曼赫普瑞少爺,”她便朝他行禮,“你也來啦。”
曼赫普瑞笑著彎下腰,伸手攙她上來,“七,”他望著她說,“你瘦多了!下巴都變尖了!”
“我們好久沒見了嘛,”七說,“少爺您也黑了許多,騎術練熟了沒?”
曼赫普瑞牽過他的馬來,獻寶似地笑,對她道:“這一程我就是騎回來的!森穆特大人另送給我一匹異域良駒,待我與她處好了,一定領來給你瞧瞧!”
“好啊。”她淡淡地笑著點頭,純粹是在迎合他的快樂。她身後還跟著兩名侍女,想是被派去檉柳田莊接她來的,曼赫普瑞便問:“你是去宴飲廳,還是要先到陛下的寢宮?”
七回過頭去,征詢地望望身後的隨侍,“我也有些糊塗呢,”她說,“我想圖特摩斯並不知道我會來,他沒有和我說起過,是長公主差遣這兩位姑娘來接我的。”
“那我領你去殿下那兒吧,”他不由分說,轉頭打發隨侍道,“我認得路,你們不用跟來了。”
兩位宮侍躬身退去,將坐騎交由雜役照料,他領著七到宮門口,侍女將編結好的領飾戴在他的肩頸,他則興致很好地為七挑了一個,她異常局促,惴惴不安環顧周遭,小聲提醒他:“我自己會戴的,曼赫普瑞少爺,大家都在看呢……”
“那是因為你好看,”他將結著百裏香的領飾環繞在她的頸項間,“管他們看誰呢!跟我走吧,七!”
一過宴飲廳,宮道上便人跡寥落,往長公主寢宮去的柱廊裏,縈繞著七種聖油交纏的香氣,聞著便覺得神聖無比,恍若行走在至乘之地。七沒有說話,舍不得放過每一縷走動時滲出的餘香,曼赫普瑞卻渾沒在意。
“……我第一次入宮的時候,宮裏的走道上畫著的都是人像,根本不是這些花草水鳥,那會兒我還當畫在地板上的都是些遊蕩在沙漠裏的貝都因人,所以走過去的時候——就像這樣,‘啪’‘啪’‘啪’的——故意地踩出聲響,還昂首挺胸,很解氣似的,想不到轉身就挨了父親大人好一頓狠打。”
他有意頓住,等著她問:“咦?為什麼呀?”
可她隻顧垂著眼安安靜靜地跟著他走,等著他說。
“七!”他不滿了,“你在聽嗎?”
她抬起眼,應付他道:“是,曼赫普瑞少爺,那時繪在走道上的人像,都是您族裏的先祖吧?”
“算是吧。”他頓覺索然無味,原本想借機引她來問:“少爺,可您為什麼要踐踏貝都因人呢?”那麼他就可以順水推舟地告訴她:“因為我家老頭要我到西奈去,要想勝任陛下的侍衛官,我得先拿貝都因人來祭刀!”
想在她麵前威風一次,想在她眼裏看見仰慕的光,可她偏不上套。
“真的,七!”他突然說,停步看她,“你瞧著就像是脫了層殼,我們沒見的這些天裏,出什麼事了?”
就算有事,但陛下不是在你身邊嗎?不是天天都去看你嗎?他怎麼能讓你瘦得這麼可憐?
她不語,眉尖微蹙,給他的目光比他的更加疑惑。
“是田莊裏的事嗎?”他試探地問,轉念一想,充滿希望地遲疑著又問,“還是你和陛下之間……發生了……不好的事?”
她搖頭,終於吐出幾個字,輕到簡直聽不清:“……是為了光……”
“光?”
他想起他離開前的那個黃昏,曾在船上瞥見的那抹金光。
“果然是她啊!”他恍然道,“在宮門外見著她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還當是自己認錯了人。她出什麼事了?”
她一呆,忘了答話,再望向他時,蓮朵似的柔和倏然無蹤,眉眼間忽起了一股咄咄逼人的神氣。
“曼赫普瑞少爺!”她語聲迫切,追著他問,“您是說,您曾看見光到王宮來過?是在哪天?您什麼時候看見她的?”
隔得那麼久的事,他不明白她為何一下子緊張成這樣。
“也沒看確切,”他支吾道,“就是跟隨陛下去沼澤獵鳥的那天,在船上遠遠瞧見宮門邊有個女人,金黃色的頭發,大概是她吧?等我靠近去,她早給趕走了。”
“獵鳥的那天!”她倒抽口氣,“還能是誰呢?當然是她!當然是她!她是來找我的!一定是!天哪!她竟然還到王宮來找過我!要是那時我在,她就不會被趕走了!少爺——”她瞪住他,突然現出一臉欲加之罪的嚴厲,一迭聲地質問他:“您看見了為什麼不來告訴我一聲?您怎麼會就這樣讓她走掉呢?您怎麼能呢?”
他被她問得措手不及,怔了怔才道:“萬一真是檉柳田莊有事,找來的也該是奈巴蒙祭司,你的祭司哥哥是絕不會讓家養奴隸闖到王宮來的,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這麼想有錯嗎?再說了,憑什麼我連你家奴隸的閑事也要關心?”
“是啊!是啊!我就知道!”她重重地說,過於用力的譏嘲,到他耳裏,句句都是責難,“少爺你眼裏的人天生是分了層級的!家養奴隸的性命恐怕都入不了您的貴人眼!可是少爺您怎不想想?她一個家養奴隸,拚著性命不要地闖到王宮來,換了任何一個別人看見,都知道那準是有攸關性命的大事!這唯一的轉機,卻被少爺你視而不見!怎麼偏偏是讓你看見了呢?神送來挽回的吉兆,怎麼竟給了你這樣不知輕重的人?”
她的責難箭雨似的颼颼過來,容不得他開口,他無路可退,直氣得渾身打顫,忿忿地想:她憑什麼為了一個家養奴隸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對他大發雷霆?就因為法老看上了她,他就得為檉柳田莊家養奴隸的行蹤負責嗎?她和法老在紙莎草叢裏卿卿我我地快活,倒翻臉來怪他不知輕重!隻因為陛下看上了她,她就可以這樣跟他無理取鬧,大呼小叫?!
真想拂袖而去,又隱隱覺得不對,看她的眼裏蓄滿了淚,眉心繃起他久違了的弦,偏又是傷心欲絕的神氣,他說不出咬牙切齒的話。
強自咽下口氣,冷了冷心頭撲騰的怒火,問:“到底光出了什麼事?”
“她死了!你滿意了麼?”她衝他喊,蠻不講理地怪怨,“找不到能救她的人,她隻好沿著河逃,天黑了,她走錯了路——”
隻說得半句,她驀然住口,視線越過了他,“王姐……”她低聲喚道。
焚香氣息由身後逸來,想帶著她避開,已經晚了。
隻得轉身行禮,“殿下。”他道。
納芙瑞長公主走近來,溫言問他道:“曼赫普瑞,你和七在爭執些什麼呢?”
她自然是字字句句都聽見了,才會以這般胸有成竹的平和問他,所以他裝作忖度,沉吟不答。
“檉柳田莊的七,”長公主轉朝她道,“我請你來,是希望你能高興起來,你高興了,法老才不會被俗事煩擾,你明白這一點嗎?”
七俊俏的下巴一點,怯生生站立著,不言語。
“法老那邊,我已派人去了,他很快就會返回宮中,你先到宴飲廳上去玩會吧。”
七再點點頭,擦掉眼淚,轉身離開了。他想跟隨她去,忙要告退,但長公主比他先開了口。
“陪我走一程吧,曼赫普瑞,”她含笑道,“不然過一會你又要被梅瑞特給纏住啦。”
他隻得無奈應下,看來“阿蒙神妻”是有意要和他說一會話,轉身帶他繞進了花園裏。“那孩子是圖特摩斯的秘寶呢,”她與他輕道,“想請她過來,還要玩這先斬後奏的把戲!縱使是出自好心,也躲不過法老的埋怨,曼赫普瑞,你知道嗎?母後想見這孩子,提了好幾次,每次都被他擋回去了呢!可是那孩子要他天天去檉柳田莊看她,他就真的天天都去……”
他覺得有必要插句嘴了,便道:“陛下在西岸練兵,每天去一趟檉柳田莊,也不過是順路而已。”
長公主瞟了他一眼,微微笑道:“那麼,你堅持要留在檉柳田莊裏養傷又該如何理解呢?也是順路去的?去了以後也一樣離不開了麼?”
我愛去哪你管得著嗎?
他哼了一聲,不願答她,讓長公主以為他是被她一語點穿的心虛,女人啊,哼!
“圖特摩斯太護著她了,那孩子被寵得忘了自己的身份,”長公主繼續道,“你沒在都城的時候,檉柳田莊的家養奴隸做了見不得人的醜事,她自知無顏苟活於世,深夜跑到凶邪出沒的河灘邊,被鱷魚與河馬吞噬了。聽說找回來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支離破碎了……她就算不跑,也是難逃一死,這是檉柳田莊的不幸,可那孩子卻非要把圖特摩斯也拉進她無謂的悲傷之中!讓兩地之君為一個家養奴隸的死得其所而鬱鬱不樂!這實在令我無法忍受!她難道不知,這樣反而是加重那奴隸的罪孽?背負著法老的不快去到幽冥,絕無永生之理!”
“雖去不到永生,但有圖特神的保佑,好歹是逃過奧西裏斯的噬心罰了。”
“唉呀,可了不得!”長公主玩笑道,“原來這兒有位少爺也看上了檉柳田莊的七!誰能想瑪亞將軍家的曼赫普瑞,竟會為了那姑娘在我麵前開口回護一個家養奴隸?”
我看上七可有年頭了,什麼叫“也”?
他知道長公主在等著他的出言否認,可他就是不想讓她得逞,主神有說過法老喜歡的女人就不許別人喜歡嗎?沒有吧?
女官找來,通報說兩陛下已到。長公主沒料到弟弟竟是飛回來的,忙與他別過,匆匆地去了。他有意晚她幾步到宴飲廳,卻不進去,想起裏邊還有個梅瑞特等著纏他,他就頭皮發麻。
兩陛下在大廳盡頭的禦座上遙遙坐著,七又會被安排在哪裏?
一定是在荷露斯之眼流連停駐的角落裏了。
他傍著門柱,旁觀法老與湮沒在人堆裏的七眉目傳情,真是那麼要好,怎麼不把她領到禦座上去?顧忌著誰?她陛下還是兩神妻?
他是不用顧忌的,七就在那裏。光的慘死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他卻硬用一處不確定的記憶將她拉進了自責裏,她會生氣是一定的,盡管她口口聲聲怪罪著他的錯失良機,但她真正責怪的是她自己吧?光來向她求救,她卻因一時貪玩而耽誤了挽回的時機。她的偶一任性,帶累的無辜又豈止是光一個?且慢說法老,整座檉柳田莊,她的母親和六個哥哥,也都在愁雲慘霧裏掙紮著吧?
輕率地說出口,還當她是恃寵而驕,隻怪她不可理喻——他說話之前為什麼不能想想後果?教諭裏說過的,“在神的心中價值尚存的舉止,就是話說出口前停頓一下並經過思量。”
都是他不好。
侍女們將一朵朵蓮花浸入賓客們的杯中,讓酒氣喚醒青蓮的致幻魔力。禦座那頭傳來叉鈴搖動,恍啷恍啷地,她陛下在催傳樂師與舞姬,好為醉節宴會上的貴人們勸酒助興。立時便有一群侏儒兩手倒立,扭擺到大廳中央,人堆裏起了一陣應景的騷動,醉意已在暗湧。舞姬們搖動著鈴鼓,跳著足尖舞一路旋轉而來,柔若無骨的身體忽而曲如柳枝,輕鬆玩著空翻,發辮如黑色長鞭,從一邊啪地甩到另一邊;隨後跟來的吟樂師們,辮梢上墜著發亮的小球,更有一群小樂女跟隨其後,或攜搖鈴,或執響板,以為和聲。最後登場的是樂師們,六把抱琴,四支長笛,兩台烏木鑲金的豎琴。兩位豎琴師並非天生眼盲,但為了向琴師們的守護神——“盲眼的荷露斯”祈求佑護,他們有意用白布蒙住了雙眼。一位琴師撥過琴弦,往花崗岩地上撒了一把零碎的音符,驚起一圈無言的注目禮。
“醉酒的人哪!”聽他揚聲吟道,“遠離了自製力的不幸降臨在你們身上,看看杯中的酒吧,倒映其中的你們可現出了真容?”
安坐席上的瑪亞將軍,聽得幾乎摔落了手中的杯,這煞有介事說著開場白的琴師,可不就是他那個寶貝兒子?
“醉酒的人哪!”又聽他道,“你們是帶著歪槳的船,順水而下時都會偏離了方向,你們是少了麵包的宅院,酒醉安撫不了你們空虛的卡,你們是沒有供奉神明的神祠,除卻誆騙自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賓客中起了幾片笑聲,這偽琴師便頓了頓,瑪亞將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一杯酒潑上去,好讓那小子明白到底是在誰家地界胡鬧!
等到笑聲暫歇,他又朗朗地開口了。
“然而!我們仍願意醉,誰不是喝到人事不省才心滿意足?醉醺醺是令人向往的境界,那是與眾神及亡靈共享的歡娛!今夜,我將迫不及待地醉倒,讓眾神與亡靈都來伴我吟唱,我要將這闕讚歌獻給不能領受安息的故人,願她能平安渡往永生,得享極樂!”
梅瑞特公主驀地驚醒了一般大喊:“是你啊!曼赫普瑞!”
琴師不應,手指帶過琴弦,撥出的仍是不成調的破碎音符,但他不以為意,將軍大人已向兩陛下跪倒,擺出乞求寬恕的姿勢,他也看不見,聽她陛下在輕搖叉鈴,他隻當是應允。
“啊!尊敬的奧西裏斯!
獻給你一壺美酒,
啊!尊敬的奧西裏斯!
獻給你一壺美酒。
來吧孩子,來到荷露斯的跟前吧!
我來了,為你帶來‘荷露斯之眼’。
你的心在這裏能夠複活,
我已將它帶來,擱在你的鞋下。
我為你帶來你喜歡的鮮花,
它們與你在一起就永不會枯萎。
我們唱完了讚歌,
你一定會得到你的祭品。
白晝在天堂為你準備了祭品,
南北方的神靈也為你準備了祭品;
夜晚在天堂為你準備了祭品,
東西方的神靈也為你準備了祭品。
祭品就要為你送過來了,
你很快就能看見它們:
祭品在你的前方,祭品在你之側;
祭品在你的背後,祭品在你的周圍。
啊!尊敬的奧西裏斯,
‘荷露斯之眼’已供奉給你,
它就在你的唇邊。
……”
唱著唱著,身邊的樂師們都撥弦為他伴奏,於是所有的別人也都在跟著和:“啊,尊敬的奧西裏斯,夜色多麼濃!夜色多麼濃……”
他扯去了蒙住眼的白布,心明眼亮地望住七,這一此刻,七是望著他的。
安息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