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二十一章光 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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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奈巴蒙回過身,卻見出來迎接的是一位宮中女官,她朝他躬身行禮,笑道:“勞您久候,奴婢是在陛下寢宮中服侍的妙。”
他與她見禮,應道:“我是七的長兄奈巴蒙,來接她回家。”
“七小姐過午就隨陛下去澤地遊玩了,尚未轉回。”妙女官道,“祭司大人,您是要入宮稍候,還是願意前走幾步,隨奴婢同到內宮碼頭迎候?”
奈巴蒙略一沉吟,答道:“那便到碼頭去等吧。”
“是,”妙女官應道,“請容許奴婢引領在前。”
由宮門到碼頭,確是不遠,棧橋上無人駐足,女官與他隔開幾步站定,神色安閑地打量著他,眼神卻很活,宛然像是有話要說,奈巴蒙也不知該不該開口與她攀談,他曾在至乘之地親身領教過宮中人的做派,隻是事隔多年,他又久居鄉野,突然間與法老寢宮中出來的人物對麵而立,他難免局促。
他不禁與那位女官對望一眼,這一望見,女官便笑了,卻道:“早就盼望著七小姐能住到宮裏,總算七小姐肯過來了,您這就著急要領她回去,陛下該多失望啊!祭司大人,奴婢說句冒犯的話,七小姐既是來了,您就該等著陛下親自將她送回去才是啊!”
“理應如此,理應如此。”祭司欠身應道,“原該讓她多玩幾天的,隻是家中另有些事……”
“祭司大人,檉柳田莊真的這麼離不了七小姐麼?要真是缺人手,您請告訴奴婢,奴婢自會為您安排妥當。”
“並不為缺人手,而是發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祭司溫言道,“也怪我考慮不周,來得魯莽了。”
“大人您言重了,是奴婢僭越。”女官躬身道,“祭司大人,這一去,可得求您千萬早些將七小姐再送回來啊!”
七是田莊裏的吉光,惟有她在,他才心安。
陛下的失望他可以想象,但心頭始終盤旋的不詳,逼住他無論如何也要在今晚將小七領回田莊。
奈巴蒙朝女官笑了笑,避過不答。
看見他笑,妙女官忽然“啊”了一聲,祭司不明所以,向她望去,她見他望來,也不躲避,頗是失禮地盯住祭司,方才那逢迎討好的客套神氣消失了,卻見她眼波流轉,似在思量,眉目之間,愈顯溫柔。
奈巴蒙頗感不快,正欲責問,她不等他啟唇先已躬身致歉,含笑道:“祭司大人,七年將過,您一定不記得奴婢了,可是奴婢卻還能認得出您呢!”
她既這樣說,縱使祭司有心追念,也不便盯住她的臉細細回想了,隻得向她欠身道:“還請您恕我眼拙。”
“可不敢當呀!祭司大人!”女官微笑道,“奴婢統共也隻有幸見過您一回。便是在主神賜予恩典的那個黎明,奴婢奉著哈普塞那布大人的口令,原是去請的典醫祭司,不想卻是將您領到了棧橋上。祭司大人,您都忘記了吧?”
他都忘記了嗎?
西塔門上浮起的光城,暈在暑熱裏的月輪,無光無影的尼羅河畔,兩位大人言談中的劍拔弩張,瑪亞將軍府的逸聞,呈到法老禦前的方解石盅,初始池上飛起的聖朱鹮,朝陽光芒裏走來的小七。
全都曆曆在目。
他仍舊朝她笑,答:“難為您還能記起。”
“啊呀祭司大人,”女官輕聲笑道,“那可是恩典誕生的黎明呢!奴婢怎敢忘記?”
她低下頭,羞澀未現,眼波裏先多出一分親近,說不出口的那些話語,全都在這分親近裏表露無遺。
棧橋上祭司給她的一望,發覺之初固然是受了冒犯的不悅,但當她年歲漸長,宮中又是不愁寂寞的所在,這層浮淺的不悅伴隨她形單影隻的來去,慢慢發酵,又漸被歲月釀成了甜蜜。
隻為奉獻祭司那時那地的一望,那個此刻她留在他眼中的美,令她永生難忘,她最好的年華,曾經引人留心過。
奈巴蒙試著去回想當初憐憫眾生的心念,他想要記住她的美的,可是沒能做到——漸次亮起的燈火旁,那時她留下的美好,他真的想不起來了。
也曾年少,也曾心動,也曾意氣風發,自甘守在凡塵之外,以為能留住每一縷飛速流逝的美,可到如今他捫心自問,又能記起誰的美好?
……光。
往最深處去找,美好到令他禁絕念想的碎片裏,隻有光在熠熠閃爍著。
其實他從來就無意於周遭流逝的美,他真正在意的唯一是他恥於承認的,他隻能用憐憫眾生的借口來銘記他那不可言說的愛戀,騙了自己這許多年。
祭司在暮色中打了個寒顫,帶著蒼白的笑容看那已過了花期的女官,不忍用言不由衷的歉意摧毀她自以為不曾虛度年華的自欺。
她們苦等的陛下終於長成,看中的卻是他家的小七,若不是她當時堅持要他同去回稟,又怎會有檉柳田莊的七?
神恩莫測。
暗沉沉的河麵上起了槳聲,燈火通明隨船而來,小七隔老遠就認出了他,倚在法老身邊喊:“祭司哥哥!”
船隊靠向碼頭,奈巴蒙倒地行跪拜禮。“陛下!”妙女官稟道,“掌藥祭司大人來接七小姐回家,已在此地久候多時了。”
當著許多人,七沒有多問,隻說:“圖特摩斯,我跟祭司哥哥回家,你不用送我了。”
法老微帶疑惑地向祭司望過一眼,“我明天去看你,”他叮囑道,“路上小心。”
金合歡小舟載著兄妹倆,遵照法老的吩咐,徑直轉往西岸渡口。
“祭司哥哥,”七在他身旁輕聲說道,“對不起,沒和你們說一聲就跑到王宮來了……”
夜色裏看不清她的歉意,她的快樂他卻聽得分明,“玩得高興嗎?”他問。
七點頭笑,從未曾見過她有如此般自在。
真不該這麼突然過來接她的,他想。
“這一天都玩什麼了?”
“說話玩唄,不停地說,不停地吃,手裏嘴裏都沒斷過,宮裏邊好多姑娘啊,圖特摩斯朝覲的時候,她們都跑來看我,都說我一去,都城的王宮馬上熱鬧得像綠洲裏的夏宮了。下午一起去沼澤裏打鳥,可我們又隻顧自己說話了,不小心冷落了一起去的兩位殿下,她們都不太高興呢!我怎麼一見著圖特摩斯,眼裏就看不到其他人了呢?祭司哥哥,我真的是隻想著自己的人嗎?”
“那多好啊,小七,兩個人在一起,彼此的眼中隻容得彼此,那多好啊。”奈巴蒙歎道,“身而為人,所能掌控的時間與心力是極其有限的,太過在意別人的看法,難免就會忽略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人。因為已傾心給予,理所當然地認定他就能包容,就會理解,就應當與你心意相通,就應該毫無怨言地等待著你的偶一得閑,所以你就毫無顧忌地將更多的時間與心力騰給了別人,希望別人都來喜歡你誇讚你,銘記你,提拔你,對你另眼相看,直到你能站在神的領地俯瞰眾生——在我看來,小七,這才是真正的自私——如果你所說的‘隻想著自己的人’指的是這個意思——小七,既然你與陛下彼此屬意,就不要再去想別人了,從今起隻想著你自己,隻想著陛下吧!連自己都輕易放棄的人,在他放棄自己以前,總是先放棄了他最在意的那個人……”
七拉住他的手,“你的手好涼啊,祭司哥哥,你冷嗎?”她努力想要攬住長兄的肩,停了一停,見他搖頭,她湊到他耳邊悄聲問,“祭司哥哥,光又做錯什麼了?”
奈巴蒙迅速看她一眼,毫不掩飾被她識破的惶恐。
“光來找過我。”他低聲道,“小七,我擔心會出事。”
長兄低沉的語調令她不由得一凜,但還來不及往壞處去想,“光是不會為她自己的事上到神廟裏煩你的,”她馬上說,“三哥沒在家嗎?光要真有什麼事,三哥總會護著她的。”
她不在,阿蒙奈莫內更不會在的,他想。
“不……”“通奸”這個字眼,對著小七他實在是說不出口,躊躇間聽七又問:“是不是田上有誰家來找麻煩?”
臨近水退時,為爭新土爭水渠,鄰裏間起糾紛是常事。
“是光的緣故,”祭司字斟句酌地對她說道,“她忘記自己已是定了終身的人,趁著田莊裏誰都沒在,又和路過的比泰穆攪在一起,這回她遭了神罰,被母親撞見了——小七,一會到家,你勸勸母親吧!她被氣得神智不清,以至拋棄了仁慈與憐憫,堅持要請出村中的長老們來裁決——”
“祭司哥哥!”七驚道,“你是說,娘要長老們以通奸的罪名淹死光嗎?”
在心口滾過千萬遍的字眼,聽見她說出口來,竟是萬箭穿心。
他一窒,痛得要跪倒,“呃,”他含糊應著,“正是如此……”
“祭司哥哥,你別著急!我會勸娘回心轉意的,你就讓光在神廟裏躲幾天好嗎?總要等到娘消氣才行——四哥怎麼說呢?要緊的是他得替光說句話呀!”
他不答,又聽見七一迭聲地催促船夫快劃快劃,痛稍緩了緩。
接下來必須說的話,他不敢啟口,因為每一個字,每一句的事實,都是他施在心上的鞭笞,逼著自己沒入後半生的追悔之中,透骨冰涼。
“祭司哥哥!”七搖搖他,“你說話呀!”
他望向暗夜,眼看著頭頂巨石砸落,帶起的風在耳畔轟隆隆地笑。
“小七,”他說,“光沒在神廟裏,我把她趕走了……我不能——不能讓她的汙穢不潔玷汙了神明的屬地!”
“祭司哥哥!”她急怒之下衝他大喊,“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護著光?哪怕就這一次也好!”
祭司頹然坐倒,沉澱舟中的青蓮芬芳被他驚散,往尼羅河上彌漫開去。
“她配嗎?”他沉沉自問,“背負著混淆之罪辛苦為她鋪好的路,她珍惜過嗎?放縱、無知、不知感恩,值得我護著這樣的她嗎?”
她也找不到答案,跪在兄長身邊,把臉貼住他的衣襟,濕漉漉的涼意。
“是我說錯話了,祭司哥哥,”她哭著將他挽住,卻是想讓他倚靠,“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該有多麼傷心才會把她趕走的……祭司哥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明知道你那麼喜歡……對不起,哥……對不起……”
是喜歡還是憎恨,他分辨不出,被這許多年一點一滴地磨過,早就麻木了。
起初母親就不讚成光和四的婚事,“四太老實,嘴笨,心眼也不活泛,他沒本事讓光收心的,”她說,“三兒有這能耐,卻又是個不想過安生日子的——可若是你要娶,我便會讚成,因為你是你,我總該讓你任性那麼一回。”
母親早就知道,他不敢麵對的這分眷戀,她早就知道。
可她的話他卻聽不明白,如果她願給他選擇的自由,那為何她還要送他去做奉獻祭司?為何她還承望他在至乘之地行走,好讓村中人人稱羨?他生來居長,注定了沒有任性的資格,注定是要讓母親驕傲的,不止是她的虛榮容不下他對光的私心,他的也不能允許。
何況,裏邊更牽扯進了小七。歡宴節時的意外中選和將軍家少爺的傷,耽擱了光與四的婚宴。母親揚眉吐氣之餘,立刻收回了之前默認婚事的妥協。“想想小七吧,”她總纏著四苦口婆心地勸,“她就要入到後宮裏了,要是讓陛下知道她兄弟娶了個家養奴隸出身的正妻,還怎麼賜她名銜?替她想想吧,別讓她難做啊!”
這種話自然是避著其他人說的,那一陣小七著實無暇關照旁人,他最先是無意中聽見三兒在訓斥四:“……什麼亂七八糟的!那丫頭才不會管這些,她的好處不就是不看虛名隻看人麼?你想那些幹什麼?還替法老操心上了!莫非你真是瞧不出來?哪怕小七就是個傻瓜,法老也照樣會寵著她的!你隻管娶去,真要有事,不還有我擔著嗎?”
他時常想起三兒的這番話,從心底裏認同弟弟的看法——想都不想就會跟著小七叫“三哥”的陛下,是不會為了光和四委屈小七的。但是母親曆經世故,為人處事自有她的道理,她知道閨苑裏的事實在由不得兩個才長大的孩子掌控,她想要為小七的將來做長久打算,這都對——倘若陛下不是這樣的陛下……
還在夏宮裏嬉戲著的兩個人,隻在一時一地的逍遙,終究躲不過外邊的酷暑,又何妨由得他們多玩幾天?
可是光——光仍是他的心病,母親和三兒的話,不管四聽得進聽不進,多少總有些顧慮,為曼赫普瑞少爺忙得人仰馬翻的日子裏,四似乎也有意遠著光了。點綴了整個收獲季的儷影雙雙,洪泛未退,落到他眼裏,隻剩著形單影隻的一束光了。
她癱在地上死攥著他的衣角苦苦哀求的時候,赤金色的頭發被暴怒的母親扯得零落不堪,因為跑得太急太驚怕,她喘不過氣,連連咳嗽,“要是七沒有來!”她大哭著質問他,“要是七從沒有出現過——我才是檉柳田莊裏的七呀!要是七沒有來,夫人仍還會寵著我的!我也不用嫁給荷瑞!還有三少爺——三少爺也會是我的!祭司大人!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祭司大人!您為什麼要把七領回來!”
她怎麼會不怨恨?怎麼會不寂寞?
他寧可她怪罪於他的怯弱,也不願聽見她胡亂歸罪於七,待她最好的人就是七,她不能這樣忘恩負義!聽她在神前傾吐著對七的怨念,他才知道她竟是這樣的卑怯與可鄙。
而他仍是眷戀,幾乎就要聽從了她的妄言,幾乎就要怪罪自己怪罪於七……
他仍是眷戀。
往田莊去的路,黑得讓人心生絕望,莊院裏燈火全無,“不用進去了,”他對七道,“沒有人在家,都出去找她了吧?”
他們停在檉柳林邊,等在黑暗裏,惶惶相對,束手無策。
“祭司哥哥,”七攥緊了他,問,“光還對你說什麼了?”
“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牢騷,”祭司淡淡道,“四要了她,卻不能時常陪伴她……說來說去,寂寞難耐而已……無力掌控住自己的人,注定要遭受厄運……”
光的寂寞,七是無法理解的,誰不孤單呢?她想,四哥待光那麼好,光為什麼還要找別人?難道說越是如膠似漆的兩人,越經不住分離?哪怕隻分開一天或半天,寂寞也會變本加厲地回來找你,回來摧毀你,是這道理吧?
“祭司哥哥,兩個人犯的過錯,為什麼長老們隻懲罰女人?”
奈巴蒙頓住,難以說明,他也沒有心情和她爭論男女地位身份的輕重有別,今時今世,有兩陛下在瑪阿特天平上分庭抗禮,這詰問無人能答。
“小七,”他緩緩道,“我也想問問你,假如——假如那時讓光嫁給了阿蒙奈莫內——是我的決定錯了嗎?”
可憐的祭司哥哥,問過自己無數次了吧?
替別人安排幸福,這是神明才做得到的事啊。
為什麼他就不能親口問一問光呢?
那時他對她說:“我為什麼要去征求奴隸的意見?”
而今她也隻好再歎口氣,重複著答他。
“祭司哥哥,你要是不做奉獻祭司,那該有多好。”
“哥!”
便聽見圖提在路那頭叫:“是你嗎?哥?小七也回來了嗎?”
他們急忙迎上去,“小哥!”七喊,“找著光了嗎?”
“還沒!我剛把三哥找回來,娘領著人往西邊去了,四哥沿著水路在找,三哥也去了,我們得趕在娘的前頭把光找出來!”
他們比母親更了解光,知道她不會摸黑躲藏在荒漠裏,那兒有她害怕的鬣狗與胡狼,當下四散開,各自執了火把在村中各處尋找。天快亮的時候,夫人一無所獲地回來,雖是疲憊不堪,卻仍還在氣頭上,預備稍事歇息再去尋找。七和三個哥哥在渡口碰見,都是精疲力盡,守在棧橋邊等著四從河上返回。三兒爬到棗椰樹上,砍下大串棗子給他們充饑。天色漸明,兩岸漸醒,渡口就要人來人往,誰都不想開口說話,薄霧籠罩的河麵上,四與光杳無蹤跡。
船來的水聲響起時,攀在樹梢了望的三兒卻聲息全無,讓他們以為來的是別家的船,可是當水波聲近,四的臉從煙瘴般的薄霧中現出,僵硬冰涼的臉。
“四哥!”七喊。
她這一喊提醒了樹梢的阿蒙奈莫內,他連滑帶跳地撲下來,衝上棧橋猛地拽住七,將她拉到懷中,“不要看!小七!”他急促地說,“快閉上眼睛!”
眼前一陣昏厥的黑,原來是他的手捂住了她的眼。
“我不看……三哥……”她顫聲說,“三哥……我沒關係……你快去攔住祭司哥哥……千萬別讓他看見……”
三兒恍若未聞,已沒有多餘的氣力去顧念兄長,隻呆呆看著四的船靠近來,小七的眼淚從他指縫間不斷溢出,倒像是替他哭的。
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