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十九章童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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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特摩斯!”
荒野空曠,她離得那麼遠,他怎麼聽得見?
“圖特摩斯!圖特摩斯!圖特摩斯!”
她一迭聲地喊,在命定的卑微裏掙紮,音波飄散,混入風裏,模糊猶如途經的囈語,隨風而來,隨風而去。
他的藍冠與王旗在戰陣中遊移,遙不可及,軍官們複又登上戰車,調整著相互間的距離,車手隔空甩鞭,馬鳴如泣。
她想起來,呼哨一聲,喊:“暴雨!”
“暴雨!”她躬身再喊,幾乎將胸腔內的氣吐盡了,“暴雨!”
應我吧!
藍冠與王旗在視野邊緣凝成兩個點,仿佛愣過一愣之後,看那藍點閃爍,終於向著她而來,藍冠上織金的飄帶纏在他的黑發裏,遮蔽了他身後待命的數千精銳。
他等不及到她麵前就飛身下馬,心急如焚地奔來,聽見他喊:“阿洛!”
惶惑不已的心,隨之一定,他仍是她的。
“你受傷了!”他撲到她麵前,呼吸急促地連聲問道,“你來很久了嗎?這是剛才連射時誤傷到的嗎?讓我看看!”
“我沒事啊,圖特摩斯,”她說,從未笑得如此甜美,隻可惜他無心留意,“那是棗汁濺的,不是血……”
他扳過她的手臂,手臂連著肘彎,一片血跡模糊,她方才覺得痛了。
“隻是……摔了一跤,蹭破點皮而已……沒有什麼……”
他抹掉她臉蛋上的浮塵,她秀氣的月牙眉上沾了沙礫,眼眶紅紅的,不知是風吹的,還是哭過了。
“我送你回家好嗎?”
她搖頭,說:“我不想回家……”
黑瞳裏纖塵不染,明淨如昔,怯怯望著他,小聲問他:“能帶我到你的王宮去看看嗎?”
問出口時,禦醫大人的責備就在耳邊一遍遍回響著,王宮與朝堂,神廟與軍隊,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想要去瞧瞧了。
也有些賭氣的意味吧?
可是他等她這句話或許真是等了很久了,所以一聽見便神采飛揚,溢於言表的快樂。他立刻翻身上馬,朝掌旗官遠遠比了個手勢,掌旗官抖開王旗,就勢揮下,精銳們便即跪伏於地,向兩地之君行告退禮。
這情形倒映在她眼裏,是比夢境更虛幻的場景。
乘著他的雪鬆木船,從尼羅河轉入宮中水道,停靠在石灰石砌成的潔白水岸,由階梯上到柱廊,廊上石柱形如紙莎草束,綻開的花冠上飛下兩隻聖朱鹮,西斜的日光交織著柱影,在粉砂岩鋪就的地板上搭出平展的光梯,他拉著她在光影中穿行,甬道裏浮動著淡渺的橙花香氣,夏天就要過去了。
柱廊的盡頭,三位女官領著侍女正行跪拜禮,在她們身後是兩扇敞開的包金烏木大門,那裏邊就是兩地之君的寢宮。
“今天來了一位我久盼的貴客,”他攬著她朝眾女侍微笑道,“你們都來見見她吧。”
“是,陛下。”居中一位女官接應著站起,先向法老望望,才又轉來細細瞧她,笑道,“怪不得陛下今天回來得這樣早,又是這樣愉快,果真是來了請也請不到的貴客呢!可是陛下啊,您說得這樣鄭重,我們又該要如何稱呼這位小姐呢?”
“叫我七就好了。”她說。
“七小姐。”女官向她躬身行禮,態度極為恭敬,“奴婢是在陛下寢宮中服侍的妙。”
他側過身吻她的眉心,“你先去換身衣裳,我一會再過來。”他匆促對她說道,然後他拍拍手,立時便有七八隻灰白相間的獵獾應了召喚奔過來,後麵還追著一群褐紅色皮毛的灌木犬,三名隨侍跟來行過跪拜禮,他就領著人和狗撇下她離開了。
“您請隨我來,”妙女官示意般輕輕碰她的手,含笑道,“早就預備下的漂亮衣裳,今朝終於能取出來見一見光了。唉,這會太陽雖快要下去了,可還熱得很呢,七小姐,您更衣之前要不要先入到水裏涼一涼身子?這兩日園裏的橙花開得真好,我給您在水裏泡上橙花花瓣好嗎?您喜歡它的香味嗎?要是您有特別中意的香料,請一定要告訴奴婢啊!”
祭司哥哥不喜歡橙花香味,祭司哥哥不喜歡的物事,大都與凡人們無能克製的欲望沾邊。法老的寢宮中,每一步踩出去,總是聞見香根草的餘香,原以為是金磚砌牆銀板鋪地,石柱上鑲滿天青石的所在,其實並沒那麼耀眼繁雜,該要怎麼形容呢?她想了想,噢,對了。
一座軍帳。
巨大的沙盤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玩具似的戰車,牆邊靠住拆散的戰車輪盤,背光的漆金架子上擺滿了帆船模型,旁邊陳列著各種式樣的戰斧與彎刀,長弓與箭袋斜斜倚住另一個沙盤,盤中四散著許多西奈特棋子,緊挨著的象牙烏木棋盤上擱住一隻纖巧的金質蓮花杯,卻做了酒桌。
身處其間,任誰都會生出錯覺,相信包金門外有大軍正虎視眈眈,法老的夙敵在柱廊的那端磨刀霍霍,轉眼就要殺過來。
南北兩地權勢與愛欲牽扯爭奪的棋盤,身處其上,她仍在局外。
在水裏泡過以後,身上細碎的傷口開始火燒火燎地疼,侍女們圍住她,擦幹她的頭發,為她裹上女官備下的裙裳。隻是她的身段仍未脫去女孩家的青澀稚嫩,為能襯上這襲半透明華裳的誘惑,好心的侍女們不得不加倍賣力,終於將她包成了一具木乃伊。束手束腳地繃在銅鏡前想,三哥總說她沒長開沒長開的,這會看見鏡中的自己,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她比這裏土生土長的姑娘發育得晚,十四歲通常是她們生頭胎的年紀,而她才剛學著戀愛。
女官和侍女們悄無聲息地退去,回頭看見他站在棕櫚柱邊望著她笑,“包得真是嚴實,”他笑著說,“脫起來肯定更費事,阿洛,你要不要換件涼快點的穿?”
她局促地站在他的愉快裏,小聲問:“還有我能換的衣裳嗎?”
“我找找。”
他走進內殿,從衣箱裏翻出幾件長衫給她挑揀,衣料是織法綿密的質地,換上後卻是不熱,穿在她身上,成了短裙,露出蹭破的膝蓋,兩朵刺心的紅。
他帶著她往後去,來到內殿外的臨水露台,寬闊的石階一路延伸到河中,夾道兩邊的榕樹很有些年頭了,河風偶過,慢了幾拍,徐徐纏繞藤蔓間,葉蔭底下涼意森森,南下的舟船沿住視線邊緣悠悠滑過,白色的三角帆覆上夕陽金紅的餘暈,傍晚了。
抱膝坐在台階上,看他用短劍削了幾截蘆薈轉來,擠出透明的黏液塗在她的傷口上,吹一口氣,涼涼的,仍有些疼。
他什麼都沒有問,她自己就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委屈都想講給他聽:辛苦熬好的牛肉湯給偷吃的小鬼弄灑了,還砸了她一隻陶盅,禦醫總管寥寥數語,點透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采椰棗的孩子對她的惡作劇,鄰村裏的士兵與娼妓,明明跟她素昧平生,卻個個都對她不懷好意,更別提三哥的陰陽怪氣和曼赫普瑞少爺的無禮,所有的人都團結起來欺負她……說著說著,她就哭了,其實這之中最讓她傷心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練兵場上的那一此刻,她過去從未在意過的地位與身份突然就占據了她的全部意識,瞬間深透到骨髓裏的卑微,攪渾了她對他單純的眷戀——所以她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眼淚汪汪地狐疑地望住他,王墓的黑暗裏他吻她眉心的時候,她分明覺得他是與她一樣孤單無靠的,難道那竟是她自以為是的錯覺?
他在她每一傷處都敷了層蘆薈,抬起眼時對她微笑,輕輕撥動她微微卷曲的長發。
“阿洛,”他俯到她的耳邊,用隻有她才聽得見的語聲低問,“我告訴過你,你是主神賜給我的恩典,你忘了嗎?”
她抽噎著搖頭,答不上話。
“好吧,我說給你聽,”他妥協般低語,這句“好吧”聽來多像是歎息,“恩典,就是在這個世間,我們的卡是連在一起的。你不是檉柳田莊的七,你是萬物之主阿蒙-拉賜給我的阿洛,在瑪阿特秩序下,我們注定將相互依靠,相互守護,等去到了永生之地,也還會在歡宴節時雙雙回到至乘之地,一同享用子孫們的祭拜。你相信我,既是相信你自己,在我心裏,你比任何人都美好,我是不會被別人的意見左右的,你也不要在意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那些真的不值一提。”
“可是——可是——”她斷斷續續地說,“你的朝堂和王宮,神廟和軍隊,我真的——真的一無所知……”
“這些我知道就行了,”他親親她淚痕斑駁的臉蛋,“你就隨你的喜歡吧,誰說田莊裏積攢的學問就不能銘刻成聖書體?以後我要在至乘之地裏給你建一座廳堂,讓你記下擺弄花花草草的心得,藥用也好,調香也罷,隻要你喜歡的,都可以刻在主神領地的石牆上,世世代代流傳下去!”
至乘之地啊……
她睜大了哭紅的眸子望著他,不敢相信。
“我真的可以上到那裏去嗎?那可是祭司哥哥心目中的聖地呢!”
“你都忘啦?”他笑著問,“阿洛,你就是從至乘之地來的啊,不記得了嗎?”
她垂下眼,有些不安。
“這是祭司哥哥告訴你的嗎?”
“我們倆的遇見,還需要別的人來告訴我?”
她更羞愧了,“可是,”她呐呐說道,“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知道。”他摟住她的肩,吻她的眉心,“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我不在乎。”
他低回的語聲癢癢擦著她的鼻尖,她覺得他還是在乎的,倚在他肩上,她拚命在記憶的碎片裏找尋被自己遺失的過往,聽見他又問:“告訴我,你想要怎樣懲罰曼赫普瑞?”
她隨口答道:“罰他一個月不許吃牛肉!”
他頓了頓,勉強道:“一年吧?”
她笑著搖頭,說:“一年都不給肉吃,少爺會撐不住的。”
他拉她半躺在他膝上,“阿洛,”他平靜地問,“你也喜歡曼赫普瑞吧?”
她含糊應了一聲,疲倦地合上眼,想的不是少爺,眼前掠過了祭司哥哥的臉。
回想起來,那天那時的記憶裏,剩著的全都是與祭司哥哥有關的一切。
“我聽光說過,”她輕輕問,“收獲季時在鄰家地裏朝我折光的人,是你吧?”
“你說那天的事啊……”他微笑著歎出口氣,語聲安詳得好似他倆已過了一生一世,“那天……的確值得銘記……分別時還不及祭司一半高的你,七年過去,已經和初見時完全不一樣了……”
“……失望了嗎?”
“失望了嗎?”他低聲重複她的忐忑,笑了起來,“好吧,我告訴你,就算能再回到那天破曉,就算那一此刻主神讓我欽點,我也不能找出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了!”
暮色漸籠,沉在藍瑩瑩的灰裏,喜悅如浮沫般湧起,驀地覺得乏了。
“好奇怪啊,”她閉著眼說,“就是想聽到你說我好看,圖特摩斯,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誇我好看。可是,比起你因為恩典而選中我,我更希望你是因為我長得好看才喜歡我的。”
“那太容易變了,阿洛,如果是那樣開始,或早或晚,我都會讓你難過的。”
“你不會變嗎?”她問,“你就不會讓我難過嗎?”
“也許會讓你難過……但我是不會變的。”
“我也不會變的,圖特摩斯,喜歡一個人太傷氣力了。我想那些朝三暮四的人,一定是從沒真正喜歡過誰,要麼就是再也不敢真正喜歡別人。”
“你在說誰?”他問,含住笑意的語聲真是好聽。
“你問我是不是喜歡曼赫普瑞少爺……圖特摩斯,我告訴你……我挺喜歡他的……明明和你一樣年紀,卻像個不懂事的弟弟,那麼任性……我知道他對我沒有惡意……隻是……隻是今天去錯了地方,吃錯了東西,才會一時鬼迷心竅……”
他默然不應,似在思量,她已等不及他的思量,漸要睡去,迷迷糊糊中感到他在輕輕吹她的睫毛,“又睡著啦?”隱約幾分無奈地,“那就……睡吧……”
便沉沉地直睡到餓醒。
睜眼時些許恍惚,以為仍在暮色籠罩中,迎光而望,尼羅河上晨霧彌漫,已是黎明光景,側轉過臉,發現他就在她的右手邊合眼睡著,她揉揉眼,半睡半醒中,怔怔地瞅著他的側臉,世界不一樣了,她想。
馬上就瞧出不一樣在哪裏了——她看見哥哥們打架回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撥開遮住他半邊臉的頭發,左眼下的淤青赫然入目,右邊的眉骨也磕破了,她疑心重重地盯著他的鼻子,鼻梁仿佛也比昨天歪了些,又想,是不是光線暗淡裏看不確切呢?
她坐起來,想看看他還有哪裏傷到了,卻被他一手拉住,“再睡一會吧……”他閉著眼說,殘著血跡的嘴角微揚著笑,勝利者的笑。
她躺回去,伏在他身旁仔細端詳他臉上的傷,想,化淤血是木犀草最好,可是播種季都快到了,還能找著開花的木犀草嗎?
“圖特摩斯,”她悄聲問,“我去找點藥來給你敷一敷,好嗎?”
他做夢似的對她微笑搖頭,不肯鬆開她的手。
又忍了一會,“圖特摩斯,”她更小聲地問,“你跟誰打架啦?”
“阿洛……”他在睡夢裏模糊地答,“你說得不錯……那個家夥……確實很不懂事……”
“曼赫普瑞少爺?”她驚得立時坐起,“那位少爺的勁可不小!還傷到你哪裏了?”
“一對一……頭一次打到盡興……那小子……還真能打……”
“可是——可是——”她再俯近去看他的傷,“他怎麼敢對你還手呢?他怎麼敢呢!這要是讓將軍大人知道,又該抽他了!”
他睜開雙眼望住她,“我不會告訴瑪亞將軍的。”他說。
“我知道你不會!”她急道,“是我要去告狀!這壞小子!他可是一直都很想當禦前侍衛的啊!怎麼還敢對你下重手?哪會有這麼不知分寸的人呢?”
他笑起來,半坐起讓她細細察看他的傷處,亮晶晶的黑眼睛注視著她,看她蹙起眉尖,又是心疼,又是著急。
“阿洛,”他忽然說,“給我生個孩子吧。”
“好啊,”她一口應允,笑著問,“你想要幾個孩子呢?”
他並沒有想那麼遠,他隻是想要吻她。
“自然是越多越好。”他不假思索答。
她的眼睛撲閃了一下,仿佛微微猶豫了一下。
“可是,生小孩會很痛的……”
這他就更沒想過了,皺著眉問:“會有多痛啊?”
“大概——就像是把肚子剖開,然後再縫起來那麼疼吧?”
“到那時候我會陪著你的,有我在,疼痛會減輕很多吧?”
“祭司哥哥不會讓你進來陪我的,”她天真地望著他說,好像已經挺著足月的肚子躺在產棚裏了,“他都不準我靠近產棚的,說那裏汙穢不潔淨,我都不行,何況是你呢?”
“他攔不住我的!”他不顧一切地說,熱氣直衝她的鼓膜,他吻著她軟軟的耳朵,不知怎的,她立刻想起了昨天發酒瘋的少爺,不自覺瑟縮了一下,倏然心悸。
他覺得了,垂眼瞥見她臂上的傷處,歎了口氣,“阿洛,”他抱著她說,“如果你真那麼怕,我可以等,等到你不怕的時候——那應該不會很久吧?我在主神麵前立過誓願,希望四十歲的時候能子孫滿堂!”
“很快的,很快的,”她給他安慰的吻,甜甜柔柔地許諾,“等我完全長開了,變得更美更好的那個時候,很快就到了。圖特摩斯,我也想和你子孫滿堂,我也不願再讓你多等,想起那些為了等待而等去的年月,我真覺得可惜,我都心疼得要命,那時的你,一定更辛苦更難過吧?”
他沒有回答,指端繞住她滲滿橙花芬芳的長發,合住雙眼微笑著,心髒跳得比任何時候都緩,感覺到她彌補給他的親吻,細細柔柔地,覆住了曾經思之不得的焦慮,積鬱了七年的等待,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