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好花有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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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霜醒來,第一眼就見馮寬坐在床邊。頭發上、袍子上仍是濕漉漉。她僵住了,轉瞬,別過頭去,縮進被中。馮寬清冷而沙啞的聲音傳來:“菊霜,轉過來吧,聽我說句話。”菊霜仍是不動。“菊霜,我有話要說。”
菊霜從被中探出頭,垂下眼簾:“你……你都知道了?”馮寬凝重地點了點頭。菊霜窘迫得閉上了眼。她聽到馮寬呼吸急促,他深呼吸數下,他咽了咽口水,他拳頭格格作響……她終於睜開眼望著他,隻聽馮寬聲線微顫道:“菊霜,我要娶你。”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馮寬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我要娶你。”
“你……可是我……”
“我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不介意?”
“我一直沒敢跟你開口,可是我一直想娶你,想娶那個,會在月夜陪我喝酒,會關心我,會朝我臉紅的菊霜。我娘當年被人淩辱生下我,卻仍待我極好。菊霜,我真的不介意,我隻是心疼。你真傻,也真絕情。”
“馮寬……”
“我不逼你。你慢慢想,我等你。我的心意不變。”說完,他沉默了一陣,起身道:“你好好休養。”
菊霜怯怯地喊:“馮寬!”他停住。“馮寬……謝謝……我會……好好活下去的……”馮寬欣慰地苦笑著,迎著火紅的天邊走了出去。
菊霜在眾人精心調理下,一日日康健起來。馮寬每日前去送藥,菊霜仍是臉紅,卻漾著幸福的紅暈。盛盈心看在眼裏,甚為歡欣,尋思著何時督促馮寬這小冰塊正式提親。
十日過去了,生活好似又逐漸現出清甜滋味。然而這日,菊霜又失蹤了,失蹤得很徹底。不似那日突發事件,她帶走了簡單的生活用具,隻留下紙條上歪歪扭扭的三個字:菩提寺。馮寬臉色煞白,轉身飛奔而去。白家趕緊叫來馬車,除了章菜刀和張芳留下,其餘人一齊去了菩提寺。菩提寺的老尼將他們攔在庵堂外:“施主,她不見客。”“讓她出來見我!”馮寬紅著眼吼著,“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你出來啊!”白止上前拉住馮寬的袖子:“馮寬哥哥!”“放開我!”他扯住老尼的衣袖:“她不是心如止水,她是心有鬱結,逃避而來!這樣的人,佛門怎麼能收!”老尼轉動念珠道:“阿彌陀佛,施主莫要激動,佛度有緣人,她既尋求解脫而來,自然有她的緣法。”
一個小尼姑從後堂繞出,對老尼耳語幾句。老尼微微點頭,轉向眾人:“諸位施主,誰是馮寬?”馮寬忙關切地望著她。老尼微微笑道:“她有一句話轉告:‘可是我介意。’”馮寬一直拽著衣袖的手頹然垂落。
走出菩提寺,盛盈心不禁感慨,當年小菊霜求寺裏收她做姑子,卻被拒絕,而今這空門大開,卻不再秉持“不是誰想來就來”的論調?嶺南海港,漁民信天女娘娘甚多,以保佑出海平安,佛門香火倒是十分寥落。這菩提寺尼姑廟,門庭稀落,對任何信徒都大開“佛門”,真是無可奈何。否則,憑菊霜一無權勢,二無虔誠,豈會無計可施?
馮寬恰如七魂去了三魄,眼神渙散,昏昏地回了府上。白止偷偷抹著淚,問盛盈心:“菊霜再也不能回來了?為什麼?”盛盈心不好細說,隻是淒然道:“是洋人害了她,也害了你馮寬哥哥。”“洋人……又是洋人……方涵還每回耀武揚威,拿些洋玩意兒擺架子!”
是日晚,馮寬沒有用膳,白省、盛盈心、白止、章菜刀輪流探看,均吃了閉門羹。
翌日晨,一陣急促的撞門聲驚醒了沉睡的眾人。開了後門一看,馮寬被五花大綁,由幾個彪形大漢扭送進來。前頭一個半老徐娘斜覷著眾人道:“誰是白家當家的?”盛盈心狐疑道:“有什麼事同我說,我是白夫人。你是……?”
這“徐娘”譏諷道:“哎喲,看著還是挺正經的人家,出了這麼個混小子!喝花酒玩姑娘不給錢!還砸了我好多瓷器!攪得我半夜沒做生意!”眾人啞然,向馮寬看去,他身上、臉上四處是傷,嘴裏還帶著濃重酒氣。馮寬依舊雙眼無神,毫不辯駁。
“喲,不說話了?昨晚不是拽得很麼?小哥,你搞搞清楚,沒帶夠銀子就別來找姑娘,還是個雛兒,大冬天的發什麼春!”馮寬依然沉默不語。章菜刀忍不住大喝:“你這臭婆娘,哪裏輪到你囉裏吧嗦了?長舌婦果然是不討人喜歡,怪不得隻能幹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幾位壯漢往前叉腰一站,“徐娘”冷笑道:“哪裏輪到你說話了?現在是你們家闖禍欠債,你還有膽子跟我說教?哼,有種別玩女人呀!一個個的裝得多正人君子,一轉身就管不住褲襠裏那玩意兒!”說得眾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盛盈心咳了一聲:“咳咳,這個……”“叫我徐娘就是。”徐娘?還真是徐娘啊?盛盈心打量著她,風韻盡管還存了一星半點,這自稱得也太大言不慚了吧?她繼續道:“他得賠你們總共多少?”徐娘微微一笑:“還是和夫人您說話爽快。”努了努嘴,彪形大漢遞上一張清單。盛盈心看著長長一列,倒吸了一口冷氣。可是馮寬就如此半死不活地落在徐娘手上,不能放任不管。她用目光征詢了一下白省的意見,白省微微頜首,她便歎氣道:“好吧,章大哥,你去支這麼多銀兩出來。”“夫人!”章菜刀憤怒地盯著馮寬,“這不學好的死小子!”罵罵咧咧地去了。
拿銀子贖了人,馮寬仍是失魂落魄地被領回院子。白止拉著他:“馮寬哥哥!你這是何苦!就算為了菊霜,你這麼做,對得起她嗎?”聽見菊霜的名字,馮寬抖了一下,他轉過來看著白止。盛盈心實在看不下去,上前揚起手就是一個清脆的耳光。馮寬那紅腫的麵頰上又留下五道指印。“這一巴掌是要打醒你!你太不像話了!還好菊霜沒有跟你!止兒,我們走!”白止愁苦著臉,一步三回頭地遠遠離去。
飯菜送去了馮寬屋裏,卻絲毫未動。章菜刀送飯時罵道:“你就糟踐吧!糟踐自己也罷了,還糟踐飯菜,糟踐銀子,糟踐全家!你像個什麼男人!”晚上白止悄悄來了,他將染血的襖子塞到他懷裏:“你那日走得太急了,這是菊霜留給你的,她說她洗了卻洗不幹淨。”見馮寬紋絲不動,他急道:“馮寬哥哥!你為什麼要和自己人過不去呢?罪魁禍首現在還逍遙著,你卻在這裏垂頭喪氣!”馮寬瞅著白止,兩行清淚滾落下來,嚇得白止手足無措。白止從未見過馮寬落淚,印象中,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冷靜之人,誰料近日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態。馮寬緊緊摟住襖子道:“我這輩子和洋人,勢不兩立!”
馮寬將自己關了三日,終於胡子拉碴地出來了。他不顧勸阻,在院中整整跪了一天。白省親自去扶他,亦被拒絕:“師父,是我糊塗,做下這樣荒唐的行徑,我還不起那些債,隻能如此懺悔,今後勉力報答。”他決定了的事,便再難更改。跪了一日一夜,馮寬起身時,竟然一下癱在一邊。數日後,他不聲不響地重回診堂,行事更為冷峻。病人在他麵前無形中更覺寒意撲麵,那些高燒病人亦清涼起來。馮寬終於從“小冰塊”躍升為“大冰塊”。而這飛躍的代價,直叫人唏噓。
此事後,白家俱對洋人深惡痛絕,白止看見方涵,更是鄙夷神色,惹得方涵與他頻繁大動幹戈。方涵隱隱聽說白止的丫鬟被洋人害了,具體是怎麼害法不甚明了,隻是整日跟著白止,溫柔可親的大姐姐消失無蹤,他心中亦是悵然。一連幾日他去學堂,往日的新奇也提不起勁兒,無精打采地耗著。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到了命運的無常和自己的渺小。然而對菊霜的同情並不能消減他與白止的矛盾,直到一次爭吵中他喊出:“你這麼有本事,怎麼不救菊霜出來?看不慣洋人你就去打啊?在這兒瞎嚷嚷!”白止一時怔住了,他呆坐著,忘記了爭吵。這是兩人第一次吵架未以板子收場。方涵有一些慶幸,卻又有些……孤單。弟弟方瀾總是靜靜陪著白止,這個家裏安靜得出奇。方涵又想念起學堂,那肆無忌憚的玩鬧和人聲鼎沸的氛圍。
是夜,白止給盛玉的信,重寫了一遍又一遍,地上滿是碎屑。最終他寫道:“……吾實懦夫。唯願好花常開,好人長在,見不得流血,見不得紛爭……”玉兒,他心中默念,我實在是不堪重托之人吧!
盛玉收到信時,一頭霧水,卻從字裏行間讀出了憂傷。然而這步入成人世界無奈之事暫時還未汙染到她,她隻得想方設法安慰白止,偏恨自己不夠成熟,無法理解。人終是要長大的,年少青澀,再不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