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莫談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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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紛爭到白熱化,終於向不可預料的局麵發展。高層官員被牽扯其中,舞弊、貪汙、結黨、弄權,不知饜足地被揭發出來。樹倒猢猻散,散了不夠,還要落井下石,並為此沾沾自喜。雖然這個局麵大大削弱了新皇的左膀右臂,但更多地樹立了皇權的威望,一概朝臣與子民逐漸將渴求安定的目光轉回到時年十五的皇帝身上。宮廷勢力甚是竊喜,更是能趁此機會,提前幾年解除重臣實權,確保皇權穩固。於是雷厲風行地,五月中,太傅王大人被勒令停爵免職,閉門思過。這顯然是個以儆效尤的把戲,連肱骨之臣都能發落,還有誰敢蠢蠢欲動?王大人倒沒有哭天搶地,不知是深諳聖意,陪君演戲一場呢,還是早知高處不勝寒,萌生退意。不管王大人究竟怎麼想,畢竟是一棵參天大樹,靠其蔭庇者數不勝數。一連串的官員就此下馬,盛家還算好,人微言輕,隻是被連累罰俸,升官看來也是沒指望了。
而人心趨利,如撲火之蛾。盛家往日的光鮮瞬間倒塌,曾車水馬龍的府第門可羅雀。盛中雖不是什麼貪官汙吏,亦非兩袖清風之人,真要兩袖清風了,這一大家子主仆,和官場上諸多開銷,該從哪裏出?總不能都讓王純從豐厚的嫁妝裏拿吧?因此這非常時期,盛家的進項減了不少,吃穿用度不能如往日隨意。這不,盛盈心的桃膠銀耳,悄無聲息地停了。好在白家診堂依舊紅火,不管世道如何,穿衣吃飯,看病治喪,總必不可少。盛玉也著實不爭氣,竟然又抱恙在身,像是嫌全家煩惱還不夠多。不過過去的一整個冬天都平安無事,也屬難得。有趣的是,去年臘月,盛玉的抓周禮亦是啼笑皆非。
“小姐,小姐!”看到盛玉棄一毯子器物於不顧,掉頭向門檻爬去,乳母急得在後頭連聲呼喚。白省夫婦相視而笑,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果真盛玉爬到門檻邊指著屋簷下,一大夥人半天才明白過來她要的是什麼。仆人端了梯子爬上去將囚有金絲雀的鳥籠取了下來。難道……小姐是要做養尊處優的金絲雀?下人們都暗暗想。誰知,盛玉小手一拽,竟將籠門打開,金絲雀先是探頭探腦,繼而跳出籠外,舒展了兩下翅膀,撲棱撲棱飛去了。
“這個……天高任鳥飛啊!看來玉兒誌氣不小!嗬嗬!”盛中讚道。古來的父親貌似都大同小異,遇到此等情況的說辭也相差無幾。
白止看見金絲雀飛走,也興衝衝邁過門檻,看著天空。盛玉的大眼睛瞅著白止,喊道:“哥……哥……”眾人一時都傻了眼,莫不是小姐會說話了?可是,開口叫得第一聲是……哥哥?!轉眼一大群人呼啦啦圍到門檻前,聽見盛玉口齒不清地說:“哥……哥……額……哥……哥……”白省夫婦白了臉,王純已是滿臉鐵青,盛中陰沉著站在一邊。盛玉的乳母一看,趕緊跪下:“老爺夫人!其實……其實小姐叫的不是白小少爺!”“嗯?”“奴婢該死,那日抱著小姐在庭院裏看鴿子,見小姐喜歡得緊,奴婢便指著告訴小姐:‘鴿子,鴿子’,誰知道小姐記在了心裏。多半是看見長了翅膀會飛的,都當成了鴿子。今天叫的,想來是叫那剛飛出去的鳥兒,隻是小姐還不會說話,隻記得頭一個字!”
除了王純,所有人都長籲了口氣。盛中大笑道:“原來如此!說來還是你照顧小姐失職,罰你一月的薪水,可得好好教養小姐!”乳母連連稱謝。而白止和盛玉渾然不知剛才自己惹出的麻煩,仍是入神地望著天空。
抓周禮後,盛中與王純對盛玉的管束明顯加強,額外撥了人手,事無巨細都得彙報。幸虧沒幾天,盛玉再次開口喊的便是“爹”,幾天後,又喊了“娘”。此後幾月,進展迅速,說話乖巧,惹人憐愛。誰料到盛玉還未學會走路,又被病魔纏上,白省精心治療,仍是起色緩慢。
五月中某日,白省又為盛玉看診,手邊存藥告罄,便差馮寬去診堂取來。馮寬急忙行至東街,轉角處忽被人猛力一撞,瘦弱的馮寬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兄弟……”那壯漢正拉馮寬起來,猛然看見他淡灰色眼睛和別樣麵容,一撒手,又將馮寬狠狠甩到地上,“哼!我還以為什麼東西!是個番邦蠻子!髒了我的手!”馮寬一愣,正欲張口,壯漢又踢了他一腳。街口的小販看不過去,看這穿著打扮,壯漢也就是一介武夫,不像什麼貴人,便上前扶起馮寬開解:“這位大爺,您何必跟個狄戎的小孩子計較呢!來來來,看看我這新鮮玩意兒……”話音未落,壯漢放聲大笑,隨即狠狠道:“媽的狄戎是個什麼東西!個個都是男盜女娼,不要臉的破玩意兒!”馮寬變了臉色,強行壓抑著怒氣,孰料壯漢繼續罵道:“這個小雜種不知道是哪個狄戎的淫賤貨生的,弄不好,那騷貨連他老爹是誰都不知道吧!哈哈哈!”馮寬死咬著嘴唇。“你說啊!小雜種!你倒是說說看你那老娘陪過多少男人了?恐怕自己也數不清吧?哈哈哈!狄戎都是些禽獸不如的東西!”馮寬陰沉著,從牙縫中蹦出字來:“你……再……說……一……句……”
大漢齜牙咧嘴道:“我想說就說!你一個狄戎小雜種,還想管老子的事?媽的老子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些蠻子!要不是你們這些畜生,我姐夫怎會被押入京師,亂棍打死?我姐姐怎會尋了死路?前幾年你們就想搶了止玉,沒搶成又打別的算盤了,禽獸不如的死東西!我操你娘的!我操死你娘!”
沒等他罵完,已捱了馮寬一拳頭。他身形魁梧,馮寬弱小,這一拳吃痛,卻沒傷著。壯漢頓時暴跳如雷:“反了你!狗娘養的小畜生!竟然動手打我!老子今天就讓你後悔被生出來!”說著雨點般的拳頭落到馮寬單薄的身子上。馮寬的體格哪裏捱得過他這般虐打,旁人死拉也拉不住,待到官府派人趕到,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官府以鬥毆罪名將兩人一起收押,衙役趕到盛府,眾人一聽,都懵了,想這個平日裏最沉靜的孩子,怎麼可能幹出尋釁打架之事?
原以為此事不過一般市井鬧事,一個下人盛中也沒太放心上。誰知審問之時,壯漢一直咆哮狄戎之過。原來他隨著姐姐姐夫在止玉邊關,這幾年與狄戎也結過不少仇怨,這次朝黨清洗,首當其衝就是邊關守將,其手下未經庭訊直接亂棍打死,姐夫一死,他姐姐也尋了短見,他流落至雲城,整日賣苦力為生。聽他故事淒慘,不少原就在此次動蕩中親人罹難、顛沛流離者群情激動,鬧起公堂來。官府一看,隻得休堂擇日再審。然而,幾日下來,民情的激憤非但未曾平息,反而更為激烈。街頭巷尾都在討論對狄戎的態度,不少人反思從前太過寬容,應對異族加以顏色;亦有人反駁,兩國爭利怎能連累無辜,應差別而論。因著馮寬事件作為導火索,雲城漸漸形成“滅夷”、“存夷”兩派,整日裏在各酒樓茶肆唇槍舌戰,一言不合,竟至大打出手。之前一丁點兒流言蜚語都可能送命,連日被壓抑的民情終於找到了宣泄口,罵不了朝廷的,罵不了官府的,紛紛加入狄戎之爭的罵戰,端的是暢快淋漓。
未幾,風波波及了白家診堂。來的客人大多傾向於維護小冰塊,卻有好事者專程找上門來,斥責白省“引狼入室,養虎為患”。病人一齊將此人打將出去,卻有更多人日日門前謾罵。那一日,罵得實在難聽,連白家祖宗都不幸被編排裏麵,章菜刀實在忍無可忍,衝了出去:“哪個龜孫子在外麵喊?有本事的別學個娘們兒叫喚,跟我較量較量!”“較量就較量,誰怕誰!”周圍起哄,還真有人出來和章菜刀扭作一團。白省出去的時候已經晚了,亦有病人加入,兩撥人難分難解,最後官府又來帶走了章菜刀和其他數人。
是日晚盛盈心愁眉苦臉勸盛中:“大哥,雖說他兩個是仆人,但是我和退之在難中,也全靠他們協助,否則,我哪裏還有命見到你們。何況,他們也是退之的得力助手,玉兒的病,也多虧他們勤快。大哥,就算是我和退之求你了,你想想辦法,救救他們兩個吧!”盛中麵有難色:“盈心,這要是往常,大哥肯定二話不說就幫了這個忙。可是現在……你也知道,如今嶽父免職後,我盛家是大不如前,官場上,說句話也一點都不頂用了。更何況現如今家家忙著自保,誰願意幫我們出這個頭啊……盈心,不是大哥不想幫忙,實在是,局勢不容人啊!”
這幾日白省隻好待在府裏看看醫書,卻總是心浮氣躁。這麼一鬧,白家診堂隻好休業,白家的財政更是捉襟見肘。想到馮寬和章菜刀還在獄中,白省就煩悶不已。盛中雖無法弄他們出來,起碼還是抽出一點銀兩疏通獄典,照顧下馮寬和章菜刀。不過獄中潮濕簡陋,他們二人又都有傷在身,日子又爭會好過。張芳更是急得茶飯不思,奈何她人單力薄,又做得了什麼?倒是菊霜,也才十四五的年紀,雖然也為馮寬焦急,卻能鎮定下來安慰張芳。不然,張芳怕是寢食難安之餘,連白夫人的事也全拋諸腦後了。唯一能盼的,似乎就是大家的熱情何時能減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這街巷華夷之爭長盛不衰。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既然天下人談不得天下事,隻好談談遠在天邊的民族衝突,和近在眼前的馮寬之事了。其實普天之下,又何嚐有小事?馮寬一事,已然傳出雲城,傳到了嶺南諸地,連京師都被驚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