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侖之丘。
    此山方圓八百裏，高七萬尺。峰巒起伏，林深穀幽。
    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裏悠遠，山川之間。
    
    昆侖之巔有增城九重，一層層地疊上去，高聳入雲端。
    這裏常年冰天雪地，雲煙繚繞。日光灑下，金光鋪遍雲海，翻滾如江水滔滔。
    晴空高遠澄澈，湛藍潔淨。偶有畢方鳥雪白的尾翎擦過天際，便是一陣不周之風。
    越往上去，仙氣越重。
    天頂的盡頭，中央之極，豁然出現一汪清池。
    瑤池仙境，別有洞天。
    瑤池邊上有棵樹曰沙棠，開黃花結紅果。
    樹下躺著個男子，長眸微闔，呼吸淺淺。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個小傻蛋，他啊，正在~優哉遊哉~睡大覺！”
    一個蚊子似的哼哼聲在耳邊縈繞，白卿遠動了動胳膊，繼續睡。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個小傻蛋，正在優哉遊哉睡大覺！”
    白卿遠翻個身繼續睡。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個小傻蛋優哉遊哉睡大覺！”
    白卿遠捂住耳朵繼續睡。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個小傻蛋優哉遊哉睡大覺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個小傻蛋優哉遊哉睡大覺從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個小傻蛋優哉遊哉……”
    
    白卿遠猛然坐起來：“李洪水！你擾人清夢！”
    他年紀輕輕，一襲白衣勝雪，眉眼不悅地皺成一團，臉頰上壓出一道淡淡的粉色睡痕。
    
    麵前被稱作李洪水的男子蓬頭卷曲，黑臉巨眼，聞言揮起手中鐵拐對著白卿遠的腦袋就是幹脆一下。
    “臭小子，擾的就是你！我是你李叔，你不叫聲叔叔也就罷了，竟然還直呼其名，再不濟也得恭恭敬敬來句鐵拐李李大仙啊！”
    白卿遠捂頭大呼痛，忙道：“是是是——李大叔李大仙，請問您老人家不辭辛苦遠涉千裏來擾晚輩清夢是有何貴幹？”
    
    “哼！今兒個是西王母的蟠桃盛宴，你這小酒仙初次獨擔釀酒重任，著實叫人心中不安。酒可都釀好了？”
    白卿遠抬眼瞅了瞅日頭。
    “方才還差半個時辰來著，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你這臭小鬼！”鐵拐李牛眼一瞪，“那還不趕緊搬過來！哎，也幸好你李叔還留個心眼知道過來看看你，若是這麼大的事兒給你這小子一覺睡過去了，看王母不把你半條命給取了！”
    白卿遠嘟嘟囔囔爬起來整理衣衫。
    “老鬼還不是惦記著你那口酒……哎哎哎——痛！”
    “唉，你李叔最近幾日覺得耳朵越發不大靈光了，白小鬼，你剛才說什麼？”
    
    “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老虎見了老虎呆的鐵拐李大大大大仙，我錯了！”
    白卿遠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這句話念叨完，可薄薄的耳朵已然紅得厲害。
    
    李洪水確實也沒聽過這麼別扭的好話，也呆了一呆。
    白小仙說的是老鼠還是老虎啊？
    
    不管是老虎呆還是老鼠呆……好像都不是什麼好事吧？
    不論如何，最煩動腦筋的李大仙還是決定把它歸為好話，呆完後伸出粗糙的大掌胡亂揉一把他腦袋，滿意地笑了。
    他做出一副為人師長語重心長的樣子拉長聲音：“知錯能幹，善莫大焉！好孩子，李叔那壺‘赤如丹’……”
    “明日晚輩定讓鳳爪親自送到府上！”
    
    李洪水嘿嘿一笑：“既然如此，李叔就先走一步了，最近事務繁忙，日理萬機！”
    說著便扛起鐵拐蹦躂兩下，消失在一派雲煙之中。
    白卿遠憤憤瞪著那團煙霧，暗道日理萬雞！也就那些雞願意搭理你！養雞專業戶！
    
    瑤池裏水光粼粼，煙波浩渺。
    仙娥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偶爾回眸，看到白卿遠傻愣愣的模樣，忍不住莞爾。
    
    白卿遠捏起下巴，腦海中倏爾閃過一片妖嬈的桃花林，不禁琢磨起來。
    自己方才究竟做了個什麼夢？
    
    “酒哥哥，酒哥哥！”
    旁邊驟然響起小孩子稚氣的嗓音，白卿遠感到有人扯了扯自己袍子。他循聲低頭，穿紅肚兜的小童子正張著大眼睛癡癡望著自己。
    他翹起嘴角，摸了摸小童子毛茸茸的腦袋。
    “唔，法華。”
    法華總兩隻角，臉兒圓圓，胳膊腿白白胖胖，倒像是個瓷娃娃，看著就很討喜。
    聽到酒仙如此親切柔和地喚著自己，說不出的溫順悅耳，法華忙不迭跳起來，一把抱住白卿遠的胳膊使勁晃啊晃的，嗚~這昆侖眾仙裏一水兒的臭老頭怪阿姨，還是酒哥哥最好了。
    “有事嗎？”
    白卿遠身上突然掛了這麼大一個包袱，嘴角抽了抽。
    
    法華一臉陶醉地蹭蹭他。
    “酒哥哥，王母大媽傳你上酒了！”
    “王母……大媽？”
    
    “對啊對啊，”法華撲閃著睫毛天真道，“玉帝爺爺最近都這樣叫她，玉帝爺爺說，王母近來似是更年期將至，對誰都是一張臭臉，還懷疑他跟廣寒宮那隻兔子有一腿，竟然親自跑到嫦娥那裏鬧了一番，那副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中年大媽！”
    白卿遠忍笑道：“法華乖，以後可不能當著西王母的麵這般亂叫，小心……”
    “小心？”
    “小心她打你屁股！”
    法華震驚。
    且說這法華剛做童子時，原在南海普陀山的觀音菩薩座下。有次適逢西王母壽辰，觀音大士贈予西王母一瓶玉露，可保持青春永駐、容顏不老，吩咐法華送去。西王母大喜，忙喚人去瑤池迎接。
    彼時法華初入昆侖墟，仙氣還未修好，玩心甚重，一路上抱著那瓶觀音玉露或跑或跳，又是上樹摘果又是下河摸魚，瞅著什麼都新鮮得不得了。奉命迎接的仙官們一顆心隨著法華那飄忽不定的小身體顫悠來顫悠去，眼看著已經到達瑤池門口了，眾人不禁長舒口氣，心念終於不用讓這小祖宗鬧了。
    結果這口氣還沒舒完，隻聽吧唧一聲，法華跌在了瑤池門口。
    可憐麵前的仙官喜滋滋伸出手，卻眼睜睜看著這瓶被西王母當做寶貝的玉露灑滿一地，半口氣沒換過來，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西王母大喜變成大怒，卻不動聲色派人傳話給觀音大士：
    大師心意已收下，玉露用著甚好，這小童子本宮瞧著也很是伶俐，歡喜非常，順便也收下了。
    當晚，西王母住的傾宮裏傳來法華小朋友連綿不絕氣韻悠長的哀嚎之聲。
    後來這偌大個昆侖仙境，誰都知道西王母身邊的淨水童子法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巴掌打屁股。
    
    她當即哭喪著臉蹭到酒仙手底下：“嗚嗚，不要不要，法華不喜歡打屁股！白哥哥不要讓王母大娘打法華的屁股！”
    白卿遠是誰？白卿遠可是小聰明耍得滴溜轉的酒仙啊。
    他不慌不忙，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安撫道：“那法華來幫酒哥哥搬酒，這樣的話酒哥哥求情時就可以告訴她小法華樂於助人，勤快能幹，西王母聽著高興，自然就不會打你了！”
    法華耷拉下臉，眼裏含著一包淚。
    “酒哥哥，酒好沉啊，法華搬著累，能不能換個？”
    “法華啊，你想想，你一個淨水童子，在我這兒除了搬酒還能做什麼？”
    法華悶聲不響，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是被西王母那頓胖揍打出了心理陰影，慘兮兮地點了點頭。
    白卿遠心中一樂，小孩子就是好忽悠啊我就喜歡跟小孩子玩！
    
    待兩人回酒窖搬了兩大缸酒往回走，到了右壁廂的長廊外。那裏早就等著幾個燒火的童子和運水的道人，洗缸刷翁，忙得團團轉。
    眾人一見酒仙，立即笑逐顏開。
    “嗬！酒仙沒睡就好！剛派幾人出去尋酒仙，不怕您釀不成酒，就怕您半路上隨便挑一個小樹睡過去！好在這回沒睡！時間正好！”
    酒仙輕咳一聲，暗道誰說我沒睡了。
    一人過來幫著抬酒缸：“這回是？”
    “日出之處，扶桑冰窖，整整兩千年的玉液瓊漿，王母娘娘點名要的。”
    眾人唏噓一番：“玉液瓊漿，喝一口可延壽十年，這回各路神仙們可有口福了！”
    酒仙微微皺眉：“這酒實在奢侈。你們若是喜歡，我可以送你們點龍泉酒，口感差不多，隻是略顯清冽。”
    眾人忙婉言謝絕。
    正說著，忽然聽見一聲輕喝：“變！”
    法華應聲倒地。
    白卿遠心道不好，想抬頭看清來者是誰，但發覺自己已然中招。依稀一個黃毛影子閃過，渾渾噩噩中看到眾人紛紛躺倒在地。
    心下一凜，終是不甘心地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