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朝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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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已一月有餘,順德帝這日夜宿朝陽宮,傍晚用完膳,正與蓮妃、扶蘇和清禾其樂融融地說笑,忽一陣急報從層層宮闈外傳來。
眾人停下話頭,紛紛看向順德帝。
順德帝擺手笑道:“不妨,你們說你們的,朕猜大約是濟安親王回來了。算算日子,他也該到汴京了。朕去迎迎。”
言罷拿著酒杯親自起身,緩緩走到大殿門口。
不過一刻,突然火急火燎撞進來個披著鎧甲的侍衛,一見順德帝便單膝點地跪了下來。手裏舉起支黃色文書,高聲喊道:“陛下,匈奴國右賢王呼延月來訪,求麵聖!”
酒杯落到地上,哢嚓一聲碎成兩半。
那侍衛還在猶豫要不要抬起頭,衣襟已然被順德帝揪住:“你說什麼?給朕再說一遍!”
“匈奴使臣呼延月來訪,求、求見陛下!”
大殿上霎時鴉雀無聲。
仿佛方才的失神隻是錯覺,順德帝頓了一下,便立即鬆了手:“退下去。”
“陛下,呼延月等人還在九龍宮等候……”
“還不快滾!”順德帝震怒之下,抬手抽出劍鞘直摔到那侍衛麵門上,這才邁入殿中,獨自閉目躺到椅上。
蓮妃麵色慘白,抱住清禾,不覺已雙手發顫得厲害。然而她隻靜了片刻,突然朝一旁的扶蘇使了個眼色。
“別看你父皇對你如此寵愛,但他這個人一向心硬。”
兩年前那日雅風骨折,扶蘇被蓮妃召回宮裏時,她關起殿門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時扶蘇心性十分天真,還傻傻問蓮妃:“父皇可是要收哪家的美人?”
沒想到還沒問完卻被母妃狠狠抓住肩頭,力道大得讓人渾身發疼。蓮妃將他拉拉扯扯,一路拽到清禾臥房,指著在裏麵睡得正香的妹妹說:“你父皇要把你妹妹賣給匈奴為妻。”
扶蘇懵了。
蓮妃笑得像哭,滿臉淚水,揪著扶蘇手指的手冰涼僵硬:“若你妹妹僥幸不死,兩年後,她一條命,一副身子,可以保我大淵至少十幾年安穩。扶蘇,你替母妃想想,這筆買賣合不合算?”
扶蘇呆呆看著,隻見蓮妃抵著臥房的門坐下,控製不住哭聲卻又怕驚擾清禾睡覺,隻得把臉悶在扶蘇瘦小的身體裏嚎啕:“你一刀捅死母妃吧!捅死我得了!那幫天殺的!我的清禾才十歲啊,你妹妹她才十歲啊……”
兩年過去,扶蘇已然不太記得當時情景,隻記得自己一直在搖頭,隻記得自己滿心的恨與無力。恨我不負天下人,天下人卻負我。他哪裏曉得什麼深明大義國家情懷,隻道大淵要滅要存亡關我何事,不過一座白骨堆成的河山,誰想要誰便拿去,盛世浮名全是狗屁。
什麼是真?唯有躺在房裏熟睡的小女孩才是真的,她會哭會笑,會跟著自己到處玩到處跑,被欺負了也不會當真不理會自己。歲月遷移,時光流轉,什麼都會變,隻有她依舊會笑盈盈地喚自己一聲“哥哥”。
扶蘇自小橫衝直撞,就是對順德帝也沒多講過幾句好話。然而那日為了清禾和母妃,他二話不說便對著那個叫識音的男子直直跪了下去。隻因母妃告訴他,隻有這個人可以救他們。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父皇所愛之人並不在後宮佳麗之中。所謂的三宮六院不過是男人手中的玩物,錦上添花而已。可悲的是自己也隻是個這樣可有可無的存在。
該來的終歸會來。沒想到左躲右躲,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
扶蘇心裏刀割似的難受,甩開蓮妃的手,接連灌下好幾杯酒,直到神智都不太清楚,才搖搖晃晃站起來,蹬蹬跑到順德帝麵前:“父皇,兒臣願披掛上陣!”
順德帝睜開眼,皺眉看向他:“你披掛上陣作何?”
扶蘇雙目血紅:“殺匈奴!”
順德帝心煩意亂,不耐煩道:“這種時候,你還跟著犯什麼渾!”
“我沒犯渾!”扶蘇胸膛起伏半天,生生將眼裏的淚水給逼回去,“天下都是大淵的天下,隻有妹妹是我一個人的妹妹!有人願救天下我管不著,但無人願救我妹妹,那我便自己救!”
話音剛落,扶蘇臉上一痛,趔趄一下。緊接著下巴一涼,幾滴血順著嘴角滑落。
順德帝收回手,臉上怒氣滔天:“你怎麼救?你倒給朕說說,你要怎麼救?你難不成要逆了朕的旨,難不成你要殺了你老子麼?”
扶蘇一抹嘴巴竟笑了,朝地上啐了一口:“我是下不去手,因為我也知道,虎毒尚且不食子!”
“大膽!反了你了!”順德帝怒極,一口氣沒換勻,猛烈咳嗽起來,竟半天直不起身子。
“陛下!陛下!”眾人驚叫,元施連忙伸手去扶,卻被順德帝一把推開。
“來人!”順德帝喘息半晌,才重新坐下,指著扶蘇怒道,“傳朕旨意,四皇子扶蘇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罰於泰和殿閉門思過一月,以儆效尤!”
很多侍衛一下圍將上來,製住他胳膊。昏昏沉沉間,扶蘇聽見母妃在不遠處哭著替自己求情,莫名想起兩年前雅風被順德帝訓時的情景,忽地一下就明白了雅風的心情。
成日裏小心翼翼處處留心,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爭一口氣。不是想出人頭地,也不是想爭奪權力,不過為一個最簡單的心願,僅僅就是那麼一個單純的心願。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直至被人拖著朝外走時,扶蘇喃喃著,再想起雅風當初無助的模樣,眼中的淚終於控製不住,落滿衣衫。
“哥!哥!你幹什麼去!哥!”
此生此刻,再丟臉不過也不過如此,再難受不過如此,再恨自己,也隻能如此。
回頭看向那大殿中央正座上的人最後一眼,昏暗之中隻剩一雙鋒利如匕首的眸子冷冷瞧著自己。扶蘇低頭,一時間萬般念頭全無,心中隻剩一陣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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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殿本是內廷一處禮佛之所,踞著九龍宮僻靜一角。平日裏並無甚麼人,隻在祭祀禮儀時順德帝才偶爾來巡視一次。小小一殿內隻擱著一蒲團,紅燭飄搖,佛像染著一層淺淺灰塵。
殿門緊閉,扶蘇神情恍惚地坐在蒲團之上已有兩天,此時他已支持不住困意,伏在地上快要睡去。
深夜格外寂靜,門外驀然響起一陣很輕的扣門聲,有人隔著牆低低喚道:“扶蘇。”
扶蘇動了動身子,沒有回應,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洺啟輕輕推開門,隨月光灑進來白衣一角:“扶蘇,是我,你三哥。”
他懷中抱著隻食盤,抬眼卻看到扶蘇衣衫單薄地躺在地上,眉頭立即鎖起來:“別睡這裏,快起來。地上涼,你肩頭傷勢未好,小心落下病根。”
扶蘇勉強半撐起身子揉了揉眼:“三哥怎麼會在這裏?”
“我怎麼會在這裏?我在這裏還不是因為有個笨蛋弟弟不知變通,氣壞了父皇,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洺啟放下食盤,將外袍脫下鋪在地上,又拖著扶蘇坐上去,撥開他頭發摸摸臉頰,“凍壞了罷?”
扶蘇拍開他的手,咧嘴笑道:“三哥別老把我當嬌滴滴的小丫頭,我這是頭一次被關禁閉,新鮮有趣得很!”
“好好,我不說便是。”洺啟無奈地歎口氣,覺得光線有些昏暗,起身把佛像邊的燭台移過來,又忍不住囉嗦道,“你這兩天可按時用膳了?罷了,我猜你也吃不下甚麼,便依你的喜好叫鳳棲宮的小廚房做了幾道小菜,我知你嗜辣,但現在還病著,不能吃太……”
說著抬眸再自然不過看扶蘇一眼,卻慢慢停下話頭。
扶蘇先頭還仔細聽著,但見他這幅模樣,莫名道:“怎了?”
“你……”洺啟目不轉睛望著扶蘇,一個出神,愣愣地伸手去摸他眼角。“你哭了?”
這句話一問出口,洺啟便後悔了。因為頭一次,洺啟頭一次看到扶蘇做賊心虛地垂下頭,像是想躲避他目光,卻又被人拆穿心思那般張皇失措。
一陣心疼莫名襲上心頭,洺啟攥緊拳頭,忽然一把將扶蘇擁入懷中。
他認識的四弟從來都是十分性情,大聲哭大聲笑,當人麵背人麵,從不遮掩。
他喜歡那樣張狂肆意的扶蘇,那樣討人嫌卻又讓人惦記的扶蘇。
“沒關係的,扶蘇。”洺啟低低道,“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沒關係的,扶蘇。”
“三哥,你說,”他感覺扶蘇的手慢慢抬上來,抓住自己衣角,聲音幹巴巴的,“你說我們於父皇,到底是什麼?”
“骨肉至親。”
“那日我與他在殿上爭執,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拆我入腹。”
“父皇是無心的,他最疼愛你。”
“是嗎,”懷中的少年輕輕笑了,幾滴涼意順著衣口流到洺啟脖子裏,“那若是你呢,三哥?若以我一人可換半世江山,你會如何?”
“說什麼呢!”洺啟喝止道,頓了頓,卻將他抱得更緊,“我既說過要養小霸王一輩子,那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