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朝篇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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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直上到未時才結束。
下朝後,洺啟笑著婉拒了雲麾將軍喬盛的邀請,又辭了任璧,徑自往昭陽宮去。
還未進朝霞殿,就隱約聽得扶蘇氣鼓鼓的叫聲:“小強子,你這雙手是豬手麼,毛毛躁躁的,爺一寸的傷口都要被你擦成兩寸了!”
洺啟一愣,頓住腳步,壓低聲音問福全:“不是說傷得挺重麼?”
福全忙接話道:“回主子,聽侍衛說昨兒個凶險得厲害,那血流得跟瀑布似的,可能是四殿下底子好,才一天的時間就恢複了這許多。”
洺啟點點頭,邁步進去。
長庭的回廊裏人丁寥寥,隻一個宮女跪在池邊喂魚。再走幾步,古木深處的體順堂裏敞著門,雕花窗格下擺著幾盆垂笑君子蘭,紅豔豔開得正好。扶蘇的臥房內光線不甚明亮,透著融融暖意,僅看見一個少年半赤上身撐坐在床沿邊,身形結實瘦削。如墨的長發從肩上垂落下來,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福全上前兩步,正要唱喏,卻被洺啟一手止住。
他一雙眼眸深如幽潭,手扶廊柱無意摩挲,站那裏看了好一陣,才緩步走過去。
“……小強子你個蠢蛋,除了說話不那麼結巴了還有什麼好處,盡給爺吃苦,白養啦,白養啦,爺哪天不高興,就把你賣了!賣給窯子!哼,笑?還笑?我說的是煤窯,不是妓|院,你這個蠢蛋!”
扶蘇單手扶肩,一邊倒吸氣一邊亂哼哼,忽感覺一隻略微冰涼的手搭上自己肩膀。
“三殿下。”正在給扶蘇上藥的小強子忙擱下藥碗,給洺啟請安。
洺啟道:“把藥給我,你去燒點熱水來,我洗洗手。”
小強子應聲出去。
“三哥,你怎麼來了!”
扶蘇一臉驚喜,正要勉力起身,又被洺啟一把按回去:“給我坐好。”說完也不理他,隻挽起袖口,微微彎腰,湊近他傷處仔細察看。
扶蘇興奮道:“三哥,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還是三哥最疼我了!從昨兒到現在,我躺了好幾個時辰,母妃也不過是在清禾那個臭丫頭睡了之後過來看過我,不過她還親自下廚做了冰梨芙蓉粥給我……”
洺啟任他囉裏囉嗦個不停,自顧自看了半晌,忽然蹙起眉頭:“這傷瞧著是被劍刺的,哪個奴才那麼大膽,敢用劍指著你?”
“想知道?”扶蘇笑得一臉奸詐,“偏不告訴你。”
“你,”洺啟歎口氣,就著福全搬過來的酸棗木圓凳坐下,見他額頭一層細細汗珠,便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小滑頭,獵場就那麼好玩?連命都不要了。”
“哇,三哥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怎麼什麼都知道?那你知道我一天上幾回茅廁都是何時去嗎?”
洺啟道:“罷了,跟你說什麼你都這麼不正經。肯定又是平日裏氣焰囂張,把哪個小侍衛惹急了,這才被教訓一頓,父皇知道了嗎?”
扶蘇卻緊張兮兮地豎起食指:“別告訴父皇,我可不想被他罵。”
正說著,小強子將銅盆端過來,洺啟洗洗手,又仔細拭幹淨。這才將藥碗端過來,嗅了嗅:“這是什麼藥?”
小強子笑道:“回三殿下,劉寄奴,是禦醫開的方子,需得趁熱淋在傷口上,這樣才不會留疤。”
洺啟重複道:“不會留疤?”
小強子愣了愣,點頭:“是……說是不會留疤。”
洺啟唔了一聲,用指尖試了試湯藥溫度,輕輕吹拂上麵冒出的熱氣,看著扶蘇也不說話,隻是突然笑了。
扶蘇登時變了臉色,央求道:“三哥行行好,這麼熱的湯藥,當真疼死個人。”
洺啟拿起銀勺輕輕一舀,笑得神采飛揚:“小強子,福全,你們兩個替我按住他手腳。”又對扶蘇溫柔哄道:“你乖乖坐著,我輕點好不好?你也知三哥最疼你了,怎會對你不好?”
扶蘇哭喪著臉點點頭。口幹舌燥,嘴唇發白,兩隻大眼睛直直瞪著洺啟。
洺啟吹了吹湯藥,忽道:“你知道昨兒個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洺啟悠悠道:“大哥的生辰啊。”話音未落,一勺滾燙的湯藥已然穩穩澆在傷口上。
扶蘇慘叫一聲,整個人竟似驚弓之鳥一般要跳起,連兩個小太監一時都壓不太住。洺啟立即起身,抬腿幹脆將他抵回床上,快刀斬亂麻又是幾勺下去,直灌得他奄奄一息。湯藥冒著白氣,和血順著傷口流了扶蘇一身,刺目鮮紅映著白皙的膚色,煞是醒目。他躺在床上喘息許久,如蝦米一般弓起背,靠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少年自幼錦衣玉食,肌膚細膩好似綢緞,隻後背上隱隱映出幾片舊傷疤,淡得幾乎看不出。
洺啟還記得那是扶蘇八歲時去禦膳房偷蓮子弄的。
那時雅風害了胃病,挑食的厲害,有一天忽然說很想吃環麗人做得蓮子糕。然而時值寒冬,無處覓蓮子,很是鬱悶。扶蘇無意間聽說禦膳房還存了些許秋日進貢的洞庭湖湘蓮子,便獨自跑去偷拿。庖長怕蓮子受潮,專門將其放在高處,又挨著一排小砂鍋。扶蘇人小個矮,取蓮子時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背貼到砂鍋,給燙了個結實,在家躺了幾個月。
因著這件事,扶蘇沒少被任璧他們笑話,他自己不在乎,卻把雅風急得要哭。他蓮子糕沒吃成本沒什麼,可害扶蘇受了傷,當真是後悔萬分,便每天跑到朝霞殿來陪他。
一日洺啟帶著些精巧玩意兒去看扶蘇,從門縫裏看見扶蘇像往日一般歪頭趴著,一隻手卻被人抓著,竟十指相扣。再仔細一看,隻見雅風微微傾身,與他額頭相抵,兩人並頭說著什麼,講到有趣處,忽然一同吃吃笑起來,眼神亮得發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愜意歡樂。
“大哥……生辰啊……”扶蘇喘著氣,突然低低開口。
“……嗯。”洺啟回神,微一點頭。
那時洺啟的小太監福全有個哥哥在禦膳房當值,扶蘇不是沒求過自己,洺啟隻當他胡鬧,沒有答應。可如今再想想,不過數顆蓮子,既給了他,又能如何?
肩窩處寸許深的傷口深得嚇人,扶蘇闔眼時隻看到一排漆黑的睫毛,眉宇間似淒楚又似悲傷。看得洺啟心裏一顫。他鬼使神差抓住他一隻手,慢慢握住。
他輕聲道:“乖扶蘇,好樣的,想要什麼想玩什麼,三哥滿足你。”
扶蘇虛弱地看一眼洺啟,咧嘴笑了:“三哥此話當真?”
洺啟眼眸純黑:“我說出的話,自然是比你真的。”
“嘿,那以後三哥養我,成不成?”
“什麼?”洺啟一怔。
扶蘇大眼睛滴溜一轉,露出雪白牙齒:“三哥比我厲害,又最疼我。那以後等三哥出息了,便養著你兄弟我,讓我吃好喝好狐假虎威,做個混世魔王,活得開心一點,好不好?”
這一句話,說得似玩笑非玩笑,半真半假。
洺啟猛然抬頭:“扶蘇,你此話當真?”
“三哥信不過我?”
洺啟與扶蘇對視良久,忽然湊上前,闔眼,學著記憶裏雅風的動作輕輕碰了碰扶蘇的額頭。
他從小便覺得,他這個弟弟扶蘇,是和別人不一樣的。身上即便有濃得刺鼻的草藥味,也能很清晰地從萬千世界中分辨出來。像是有什麼奇異的氣息包圍,不是香,也不是臭,就是暖融融懶洋洋的,好像陽光一樣,讓人覺得非常好聞,也非常想聞。
是啊,不過數顆蓮子,當時倘若真給了他,又當如何?
洺啟睜開眼,微微一笑,認真點了點頭。
“好,依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