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朝篇 第十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9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時日如梭,光陰似箭,雅風養病一下去了半月,再見到扶蘇時,已是順德帝三十又五的壽誕。
天子生辰,普天同慶。
帝龍顏大悅,傳召於九龍宮大宴群臣,今年還特意宣了幾名年紀稍大些的皇子祝壽。是以明眼人也都琢磨出幾分意思,這明裏唱的是賀壽,實則真正的主角,恐怕就是這幾個半大的孩子了。
原本依了聖旨,帝念雅風傷勢未愈,量力而行即可,雅風即便不去也不算失禮。然午時用過膳,雅風忽喚了貴生過來,要沐浴更衣。待穿戴完畢,又將自己關在屋中一下午,方才帶著貴生出門。
當晚清風明月,夜色宜人。
九龍宮中張燈結彩,火紅燈籠掛滿了大大小小的九曲回廊。宮娥婢女皆換了身新衣,繡著各式花鳥,燕瘦環肥,好不熱鬧。黃昏初上便已有官員穿著簇新的朝服陸續進殿,眾人客套說笑,官場逢場作戲,自是一團和氣。
路過綺春園,忽然看到個熟悉的身影,雅風頓了頓,這才迎上去:“三弟。”
那人回頭,兩人相視,俱是一愣。
洺啟一身紫衣,頭上一條束額長帶,當中一枚金鑲玉,他劍眉斜飛入鬢,琉璃眸子一轉,礙於年少,稍遜風流。他走過來,上下將雅風打量一通,才笑道:“大哥今兒個可當真精神。”
雅風下意識又看看自己身上壓著銀線滾邊的碧色衣裳,不由失笑:“彼此彼此,三弟停在這裏做什麼?這天色也暗了,要賞花恐怕也得明日罷?”
對於自己這個弟弟,雅風向來捉摸不透。病中時,除了順德帝和蓮妃,他是唯一過來探望過自己的人,可他似乎對誰都是這般好,不親也不疏。每次見到他雅風心情都十分複雜。想在他字裏行間捕捉些扶蘇的蛛絲馬跡,但他偏生隻字不提,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洺啟搖頭:“大哥說笑了,我哪有這情趣?要賞也是咱們那位小霸王賞。前些日子說是有人給弄了株草,一時來了勁,這不都戌時了,再不去催恐他又要挨罵。”
雅風點點頭,稍一猶豫,又道:“四弟他……最近可好?”
“你們不是住一起麼?大哥怎的問我?”
雅風不自在地撥了撥袖子:“也沒什麼,我這陣子幾乎沒見著他,覺得奇怪,所以才問問。”
洺啟道:“其實……我也覺得奇怪。這小霸王最近不知道在瞎忙乎什麼,前陣子受罰之後跟轉了性子似的,許久都見不到人,這陣子竟連課都正大光明地逃了……”
雅風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受罰?”
“大抵又說他性情頑劣,牽連大哥受傷。他能有多大事?蓮母妃不過令他關了幾日幽房。隻是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潑猴,怕是手腳都砍了也得一路滾著出去撒歡。”洺啟說著,自己忍不住也笑起來。
正在說笑間,福全小跑過來,洺啟道:“如何?”
福全向兩人請了安,這才道:“回三主子的話,四殿下蹲在那裏才不過一陣,萬歲爺突然路過此地,便揪著耳朵給攜走了。”
兩人對看一眼,哈哈大笑。
洺啟推著雅風道:“快走快走,可別蘸了他的晦氣。”
言罷兩人推推搡搡也走了。
且說那扶蘇抱著株草蹲地上神神叨叨,被諸事不順的順德帝逮了個正著。順德帝一路上扯著他抄小道回了九龍宮的東暖閣,結結實實給臭罵一通。其間扶蘇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形如蔫瓜。
順德帝見他可憐,喝口茶,這才悠悠道:“你們哥幾個,除了洺啟和璧兒,那個不是讓人操心的禍害?朕知道你最不喜拘束,當真胡鬧,平日裏隻當睜隻眼閉隻眼沒看見,可這脫韁的馬兒也總有被套上的一天。朕是你老子,疼你護你是應該,隻念你年幼沒分寸,可你那筆爛帳總會有人給你一一記著。待不日後找你麻煩,你又當如何?”
說了半晌,也一直未聽到扶蘇出聲,順德帝皺起眉抬眼一看。那小魔頭卻逆了平日囂張,低眉順眼地躬身立著。身板細弱,隱隱竟連眼眶也紅了半圈。
順德帝拿著茶杯的手莫名一抖,遂擺手:“元施,把這混賬帶下去,將他這身叫花服給扒了,拾掇得像樣點。”
元施領了旨,立即帶著扶蘇一路走過長廊穿堂,進了後殿。眼前驀然一亮,橫出五間黃琉璃瓦房,匾額高聳,懸著“涵春室”三個大字。那字跡飽滿方正,形似順德帝手跡,但點勾細處卻自存風韻。元施止了腳步,含笑回過身來:“四殿下,外麵風冷,且在這屋內等等。”
屋內燈火通明,紅燭雕龍櫃,東牆下一張床,床邊一隻禦爐,青煙嫋嫋,散出一團紫檀香氣。
扶蘇進屋,元施在柳木椅上墊上一塊蛟龍刺繡的錦墊,待他坐下,又取了隻糕點漆盒塞到他手裏,笑道:“殿下想穿哪件衣裳,可有甚麼偏好的顏色或者紋飾?跟奴才說說,奴才這就差人去取。”
扶蘇鼓著臉撥弄漆盒,心不在焉地看他一眼,複又低頭:“隨便。”
元施也不惱,點頭道:“那奴才便看著辦了。”
元施走後,扶蘇一人坐在偌大的房間裏,揉揉鼻子,托腮對著窗發呆。
涵春室的庭院小巧玲瓏,自這窗口徑直看去,一枝梨花斜斜伸入眼簾,趁著月色,盈盈淺白中透出一絲清輝,分外雅致。
這九龍宮後殿即為皇帝寢宮,順德帝素來好靜,因而除卻暗衛和幾個用慣的太監婢女,這裏即便是帝後妃子也罕少往來。是以扶蘇長到現今也不過第一次邁入此處,一路上人跡寥寥。
扶蘇眨眼看了半晌梨花,突然推開門兀自朝西側走去。
梨花滿樹,細葉扶風,他敞著白衣在回廊裏疾步快走,不一陣,卻在盡頭的耳房門前停住腳步。
仰頭一看,那耳房簡簡單單,上掛“燕喜堂”三字,龍飛鳳舞,頗有衝破霄漢之氣,卻是真真正正的皇帝禦筆。扶蘇盯住那匾額看了許久,麵色越來越蒼白,一時間呼吸急促,踉蹌著倒退幾步。
背後突然響起低不可聞一聲笑,一雙手輕輕搭上扶蘇肩頭。
“本是想讓他給寫個‘瀛洲玉雨’,好應這滿園的梨樹,可他偏說‘燕喜’二字最是圓滿。扶蘇,你瞧著,這字可還算上乘?”
那人聲音輕柔清朗,倒如二月春風般撫慰人心。
扶蘇心頭一抖,再睜眼,整個人如同被挑釁而全身戒備的小獸,怒海滔天。
竟真有此人!
有這麼一瞬,入骨寒氣襲上扶蘇後背,他隱隱猜得出絲縷,可怕極又恨極。
那人依舊頷首看向扶蘇,眉如遠山,白衣勝雪,映著背後那一樹梨花,竟令這滿園景致失了顏色。
扶蘇脫開他雙手,朝後抵上房門,抖著嘴唇道:“你就是識音?”
識音不答,隻眯起雁眸道:“我聽旁人說,四皇子扶蘇是當今聖上最疼愛的兒子,是真是假?”
那日母妃跟自己的那番談話瞬間溢滿整個腦海。此時此刻,扶蘇想痛哭,想一走了之,想跳起來掐斷他喉嚨,甚至想掏出懷中匕首殺了他。可眼前這人形貌雖纖弱,眼神卻好比一張細細綿綿的網,勒得人喘不過氣來。他怕,他恨,可他別無選擇。因為他還有求於他。
他不過十二歲而已。
還未等識音再開口,扶蘇忽然一屈雙膝跪倒在地,端端正正給他行了個大禮。
識音靜靜站在原地,不驚不怒,任他動作。
扶蘇跪著爬過去,一把拽住他衣擺:“扶蘇有一事相求。”
識音輕輕笑了。他的笑聲清朗疏浚,如風吹翠竹,溫柔不凜冽。
他彎下腰撫摸扶蘇發頂,低聲道:“我知你想說什麼,我也知你的處境,我還知早晚有一天,你會過來跪著求我。可是扶蘇,憑什麼?”
扶蘇攥著識音衣擺的手一陣顫抖:“你能幫我是麼?”
“是。”他點頭,“可我隻想知道,憑什麼?”
扶蘇神情鬆懈,放開他衣擺又是一叩首,這才低聲道:“凡是人都有求而不得的東西。你想要什麼?江山,錢財,人命,還是人心?”
“有意思。”識音斜倚上欄杆,拂袖看著眼前這個與他語氣極不相符的孩子,“你能替我拿到其中任何一樣?”
“隻要你要。”
識音哼笑一聲:“黃毛小兒,不自量力。”言罷竟起身欲走。
扶蘇慌忙爬過去,一把拽住他哀聲道:“求你。”
“你也道是求而不得,何必如此執著?”
“我知道,”扶蘇雙手攥拳,再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麵,“可我偏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