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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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場薄雪之後,新年到了。
小時候很喜歡過年。年節裏不需要做功課,不需要早睡。每日盡著興的穿新衣裳吃好吃食。犯了錯大人一般也不會責罰。簡直是一年之中最愜意的日子。
如今對過年卻有些意興闌珊。好吃好穿見得多了,也不過隻是吃穿。會責罰的人都已一個個的離去。辭舊迎新,舊的是回憶,難舍難離,新的是前路,吉凶未卜。
一九三三年,癸酉雞年。我的等待多了一年,我的青春少了一年,而我心心念念的美好生活,依舊不知道在哪一年。
大年夜是在九爺住的小公館守的歲。初一一到,舉家上下起得絕早。貝當路那一處簡直門庭若市。同生會眾、徒子徒孫,拜年致謝的、求財送禮的、渾水摸魚的,各色人等紛至遝來。
有跪磕頭禮的,有行鞠躬禮的,也有打躬作揖的。安哥早備好了紅包。
仆役、工人和外來的巡捕差人等等,是每人兩塊錢的小紅包。後生小輩們是每人十塊錢的中等紅包。九爺自己的徒子徒孫另有每人五十塊的大紅包。
莊老頭子和汪錦榮處,各自孝敬六千大元。君先生親自登門拜年,為表隆重其事,我和傅斟也一道相陪。
傅斟極少穿中式服裝,新年應景,也選了一套暖玉色福祿壽團花錦緞長袍,領口袖口綴滿溫暖的鬆香色貉子毛邊。君先生是一身中式馬褂,棗紅色祥龍紋的錦緞料子,肩頸上一條厚實黝亮的黑色貂毛圍領。
兩人行在一處,一個神采風流,俊秀靈動,一個從容大氣、挺拔莊重。於我眼中竟看出幾分登對來。
我們到了汪錦榮家,趕巧他正送幾個客人出門。
那些位同君先生一樣,都是商會的委員,如今幾人爭做會長。汪錦榮作為前任會長,手中可算是握著生殺王牌。
汪錦榮遠遠的見我們,過分熱絡的迎上來,拉著君先生的手寒暄。君先生難得的說了些拜年的吉祥話。
我和傅斟是小輩,恭恭敬敬的行了禮。我與汪太太是麻將牌桌上的老牌友了,可算小有交情。與汪錦榮卻是第一次見麵。除紅包外,他還封了份厚實的大禮給我。我心下明了,禮物是給我的,麵子卻是九爺的。
閑談之間,話題無意中扯到了陸玉箏。陸玉箏是汪錦榮的老對手。兩人素有淵源。工部局裏,汪錦榮是華董,陸玉箏是委員。可如今陸玉箏在實業方麵大展拳腳,勢頭卻比汪錦榮來得生猛。汪對陸頗為忌憚。
汪錦榮說:“聽說陸玉箏搞船運來得有聲有色。今日才知道你們元亨也有股份。庭芸是越發能幹了。”
傅斟裝傻充愣的說:“我哪搞得清楚那麼許多。多虧舅舅提點。陸老板哪會輕易理睬我這等初出茅廬不諳世事的小人物。”
君先生與陸玉箏並沒什麼深交,甚至不如傅斟來得熟識。不知傅斟這樣說出於什麼目的。顯然會使汪錦榮誤會。君先生悄悄向傅斟使眼色,傅斟隻當看不見。
汪錦榮打著哈哈說:“飛揚的本事我清楚,滴水不漏、深不可測。”
君先生小心開脫著:“汪老這是笑話我呢,我如今背靠汪老這棵大樹,樂得清閑自在。就隻等著混個好差事吃幹飯了。”
傅斟故意氣他似的,一邊逗弄魚缸裏的金魚,一邊接話道:“舅舅再本事也趕不及汪老。舅舅剛琢磨出陸玉箏醉翁之意不在酒,汪老就當機立斷在船運工會安插了自己人做會長。”
汪錦榮和君先生一齊神色尷尬的笑笑。看得出,二人都未將自己的所知所想所做知會對方。接下來的談話間,我看到君先生不自覺的敲著手指;汪錦榮則不停轉動著小指的戒指。
一回到家,君先生就對傅斟招招手,不待傅斟應答,他自己一個人徑直進了書房。傅斟在後麵懶洋洋的跟了進去。
我聽了君先生壓抑著怒氣,對傅斟語重心長的說:“不是不許你任性胡鬧,隻是要分場合分時機。”傅斟聽著,似乎並無言語。
書房裏麵傳出君先生來回踱步的聲響,過了一會,他略有些煩躁的接著說:“我跌了麵子白費了苦心,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不成?你若隻是想看我尷尬抓狂的樣子,我可以天天私下表演給你看。我不是非要往汪錦榮這塊案板上貼,隻是先前我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你是知道了。這和做生意有什麼兩樣,總不能隻賠本賺吆喝吧……”
正說著,忽然停住了。
靜默了片刻,君先生從書房探出頭來,左右張望。看見小秋坐在我旁邊,於是對她比劃了一個蓋被子的動作,嘴裏小聲叫著:“毯子,毯子。”
小秋踮著腳一路小跑的取來毛毯,我湊過去看,原來傅斟不知何時卷曲在沙發裏睡著了。君先生展開毯子咬牙切齒又小心翼翼的幫他蓋上,然後輕手輕腳的退出書房。滿腔怒氣無處發泄,又舍不得叫醒傅斟,隻得跑到院子裏,背著手,麵無表情的一遍遍繞著圈子。
等傅斟舒舒服服的一覺睡飽,君先生也在繞圈子中消去了滿肚子悶氣,我們三人又重聚在書房裏,掰扯起上午的事情來。
我問傅斟到底是什麼打算,傅斟說:“政治那點事,有時候你一張熱臉貼上去,人家不一定瞧得起你小門小戶。可是如果你迂回一點,假裝要投靠了他的對手。他就反過來把你當寶貝一樣拉來懷裏了。”
我伏在他耳邊悄聲說:“怪不得你總跟吳先生藕斷絲連呢。”
不待他有所回擊,我又立刻一臉正經的說道:“汪錦榮不是老眼昏聵,他何嚐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你以為憑你簡單的幾句話,他就會信以為真,覺得陸玉箏對咱們有意思了?”
傅斟神秘的一笑,說:“我倒是想做個好裁縫,為他人做嫁衣裳。”
見我和君先生一臉殷切的等待他的下文,他反而住口不說了,擺弄著盤子裏的點心,漫不經心的說:“不知晚間吃什麼菜色,都怪膩歪的,提不起興致。記得以前有道黃酒燴肉皮不錯。”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典故,一頭霧水的望向君先生,君先生哭笑不得的對著外麵喊話說:“小秋,告訴廚房,晚餐要燒黃酒燴肉皮。讓他們備好材料等著。”
傅斟聽了這話,方心滿意足的對我們講解起他的計劃來。
傅斟的計劃是,他出麵約陸玉箏在餐廳吃飯,談船運的事情。由君先生作陪。
而我出麵約汪太太一起打牌。到了地點,約好的人來電話說要晚點到。於是我們先去附近的餐廳吃點東西。
汪太太是四川人,嗜辣。那附近隻有一家川菜館子和一家廣東菜館。讓她選擇,她一定會選我們先前設定好的那一家。我們倆一靠近餐廳,就有門口把風的人向裏麵遞暗號。這時傅斟謊稱去洗手間離開一下。於是造成陸玉箏密會君先生的假象。
他們故意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我領著汪太太一走進去就可以看到兩人在舉杯暢飲,相談甚歡。
為了做足戲碼,確定她都看到之後,我要謊稱突然不適將她拉出來。故意裝出一幅怕給汪太太看到的樣子。
遮遮掩掩,虛虛實實,才更強調了心裏有鬼。也才會引起她的注意。相信她回去之後,會把無意間看到的情形如實講給她先生聽。
這主意聽起來不著邊際,細想來又有幾分可行。成功與否,我的演技至關重要。
君先生說:“隻怕沒那麼簡單。汪可不是那麼容易就範的。你可知道,他現在這樣緊緊卡著咱們,不上不下,一方麵原因固然是吃不準咱們的分量。另一方麵,他怕有人拿咱們的背景做文章。你知道商會裏頗有幾位正義之士。像那個袁老,常常揪住走私和鴉片兩處痛腳不放。”
傅斟聽了,忽然嘻嘻的笑了出來,我問他怎麼了,他不說話,隻是不停的笑。笑夠了,方得意的說:“你還不知道吧,袁老的侄子,袁向仁,已經被我拉下水啦!”
我和君先生一起詫異的望著他,他接著說:“這個小袁侄子欠銀行的貸款還不上,不知怎麼的,龍二就將他支使給了我。他跟我說沒有錢,隻有貨,我就跟他說,走明的三分利,走暗的五分利。我就那麼一說,隨便逗逗他,他竟就範了。而且是個戇大,一應文件合同簽名蓋章都是親自經手。你們說是不是天上掉把柄的好事!”一邊說還一邊憋不住笑出來。
我拿手點著他的頭說:“你就作吧,你就不怕像謝二那樣栽進去,什麼人都敢招呼,你知道哪個是暗溝哪個是漁網!”
傅斟滿不在乎的一晃腦袋說:“怕什麼,橫豎不是有舅舅兜著我嘛!”
君先生無奈的說:“怨我,都是我縱容的太過了。搞得你現在無法無天。腦子裏就沒有後果兩個字。”
傅斟反駁他說:“先別管是縱容是無法無天什麼的,起碼現在袁老是不敢說話了。剩下那幾根毛,不過是你君飛揚馬棚裏的馬,跟著陪跑而已。”
君先生盯著他咂摸著滋味說:“你說你小小年紀,歹毒狂妄,滿肚子的陰謀詭計,到底像誰呢?”
傅斟得意的說:“我記得我是跟在舅舅身後長大的。
君先生不與他計較,起身伸展了下肩臂,往門外走。我問他去幹嘛,他說去活動活動筋骨。
臨下樓之前,又將頭探進書房對傅斟說:“小狐狸,還不快跟上。”
傅斟坐著沒動,轉頭看我,我正想說幾句話取笑他,他搶先開口說:“顧小姐,厚道點吧,姑娘家要矜持內斂。”
這時君先生的腳步聲已經走下樓梯。傅斟遲疑了一下,三步兩步追了出去。我對著他的背影笑道:“你是做賊心虛了吧。我可什麼都沒說。”
等我再次下樓的時候,君先生已經站在廚房裏了。袖子挽到手肘處,身前係著灰色的圍裙,正一臉嚴肅的揮舞著鍋鏟,往冒著火光的鍋子裏噴灑著黃酒。小秋站在門外好奇的張望著,見我過來,她傻笑了一下,指著君先生的背影小聲說:“我是第一次見先生下廚。”我說我也是。這時我才弄明白傅斟嚷著吃這道菜色背後隱藏的深意。
這是我有生之年,唯一一次見到君先生下廚。
很快,君先生真的得償所願,榮升了總商會長。
所謂能者多勞,本就麵麵俱到的君先生,更加腳不沾地日夜奔勞起來。租界地頭,生意場上,風頭卓勁,一時無兩。
傅斟整日裏喜上眉梢,吹著口哨進進出出。看他這副樣子,我笑話他說:“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贏,得意的太過頭了,倒有點小人得誌的樣子出來了。”
他不以為然,反駁說:“贏了就要擺出一副誌得意滿、盛氣淩人的姿態,否則和輸了有什麼分別。”
我和傅斟曾私下討論過這事。如果不是傅斟平白插一腳,君先生自己按部就班的,未必不能成事。或許還要更省下些心思氣力。傅斟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斷了君先生的那條路,逼他走自己設定的這條罷了。這樣一來,君先生就不得不靠他,不得不從他,不得不謝他。
這才是他要的結果,這也是屬於傅斟的,小人得誌的勝利。